旅行者

1

“如果是麦田就好了。秋天的草甸也是一片金黄金黄,那么漂亮,可是草就要死了。”身穿卡其色上衣和深蓝色牛仔裤的中年男人拧开不锈钢的随身酒壶,“你想听我讲讲见到的事么?”

 

男人说话的对象是一旁坐在长石上的长者,年龄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一身得体的黑色外套,他以沉默表示接受。

“啊,那年也是在和这篇草甸一样的金黄金黄的地方,或许是麦田吧。”男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环视着围绕他们的无垠秋草,惊异于和他记忆中的场景如此相似,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犹疑,“或许,不是麦田吧。”

“我碰到她的地方。那个女孩,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忘不了她。”男人喝了一口酒壶里廉价的波本,“我记得她穿着一双脱色的军靴,显得有点大,牛仔裤塞进了靴筒,塞得非常整齐。”

“我记得她穿着运动上衣,黑色的,苗条的让人担心。”

“我记得她的黑头发用一个白色的发带系着,刘海还是让风吹的摆来摆去,她得不停的用手摆弄。”

“我记得她的脸,幼稚,没经过风霜的小女孩的脸……怎么说……”男人闭上眼睛试图想出一个词语。

“我不知道。”男人笑了,用手抹了一把胡子茬。

“她和我说她想成为一个旅行者。她那身打扮,就像是为了说明她的决心一样。”

“她成功了?”长者问,他更像是为了将男人从对画面的回忆中唤醒。

男人拧上了酒壶的盖子,继续说:“她有一个问题,她说她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家人,朋友,喜欢的游乐场,爱吃的零食,暗恋的男生。她想让我帮她解决这些问题,让她可以出发。”

“你是怎么做的?”

“我忘了,”男人抬起头看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金色被一片血红代替,“这是我忘掉的唯一一件关于她的事。我猜,我替她道别,带她去了游乐场,吃了零食,暗中看着她表白然后失恋。和她一起离开那座小镇。然后在一个路口分开,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找到对方的线索。然后在她消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喜欢她。”

“最后一点也是猜想?”长者以平静如水的语气让男人继续下去。

“只有这一点不是。其他的简直是我杜撰的,如果你告诉我是我杀了她认识的人让她无家可归我也不会奇怪,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只是我的子弹的确是少了一颗。”男人把玩着手里的酒壶,停顿了一会儿,“后来有人告诉我,像我们这种人,第一次收割的时候失忆也不新鲜。”

“收割者。如果得到允许,可以拿走让人无法摆脱的东西,这是属于我们这种人的天赋。后来我也做过很多次。”

“那大概是1995年,在罗马。我碰到了一个女孩子,她是那种纯粹的天使,漂亮的像用光雕成的娃娃。你知道么,她的美是那种……”男人斟酌了一下,“如果你站在她旁边,不会觉得她可爱,而是觉得自己可悲。甚至觉得她可爱这种想法都是肮脏的,一个人根本不配那么想。”

“她的才能也是一样,沉默的毁灭了周围所有人的骄傲。她的小提琴老师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大师,在那位老师收她为徒的半年内,他原来所有的弟子,不是被他赶走,就是自己选择退出。在大师去世之前,他把自己的斯特拉迪瓦里送给了她。”

“有人说他是怕她的学生把他甩的太远,才提前走的。毕竟死人是没法超越的。她会成为另一个帕格尼尼,我到现在也相信这一点。”

“可是,她的光环把靠近她的人都灼伤了,留在中心的就只剩下黑暗。她找到了我的一个老朋友,让他介绍一个收割者给她,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报酬就是那把斯特拉迪瓦里。”

长者在男人的沉默中插话:“你觉得自己毁掉了一个帕格尼尼。”

“帕格尼尼?”男人闭上眼睛试图唤回自己对旋律的记忆,“她最后为我拉的那一曲—-她自己写的一首奏鸣曲。每次回忆起那首曲子,我都觉得我杀死了她身体里的加百列。”

“好在没有人会责怪我,也没有人会责怪她,甚至不会有人记得她曾经是那样一个绝对的天使。这也是她付给我报酬的原因。”

“你自己呢?”

“我自己?”男人低下头思索了片刻,“比起生在朝鲜的亚里士多德或者中东军阀队伍里的蒙哥马利,我只是这个大漩涡里的一个小泡沫罢了。”

“我的第二份报酬是在1998年的芝加哥拿到的。和前一份比起来,这次寒酸的很——一万五千美金。委托人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当地黑帮的继承人,他害怕杀人,我帮他克服了这个障碍。听起来很无聊,后面我接到的多数工作都是这样,就连结局也差不多,他们留给我唯一的纪念就是支持我继续旅行下去的钱。我就不说给你听了。”

长者点点头表示同意。

男人看着东边深蓝色天空里开始透出的星光,从口袋白色的烟盒里掏出一只不知名的卷烟,放在嘴里却没有点燃:“2008年我回到芝加哥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已经是一个教父了。他给我安排了最好的酒店,派人时刻陪着我。当然我明白这是为什么,我明白我对他做了什么,我没有多说一句话,为了我自己的性命。”

“我到芝加哥的第二天,他的儿子被绑架了。第三天我就听说他派人带着两把M249把他儿子和绑架他儿子的人一起打成了筛子。一个星期之后,他出席一个酒店的剪彩典礼的时候,被狙击手打爆了脑袋。”

男人叹了口气:“说实话,这人在我的客户里算活得长的了。”他掏出一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用手拢住火苗点燃了嘴里的香烟。

“2010年,我去西斯廷小礼拜堂。在罗马的时候一个男人通过酒馆老板找到我。他是我第一个客户的丈夫。对,就是那个女孩。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和那孩子是在乐团相识的,他是个钢琴调音师。那女孩和他结婚后教其他孩子学小提琴。”

男人吐出一口烟雾:“对了,那女孩没法生育,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也是个女孩,听说她准备去当兵。”

“你把琴还给她了?”长者交叉双手,将手肘放在膝盖上,靠近了男人一些。

“我本想这么做的,我也以为她丈夫是来要回那把琴的。”男人又拧开酒壶喝了一口威士忌,晚间的风已经略带凉意,“她在结婚后的第三年去世了,一天雨天的早晨,她就没有醒过来。医生说不清是为什么,丈夫不同意解剖遗体。”

“或许加百列离开了她的身体之后,一具空壳是没法作为正常人类生存的吧。”

“她的丈夫说他们是感谢我的,她经常说这三年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他把那部奏鸣曲的手稿给了我。”

男人停住了,把吸了一半的香烟扔在地上踩灭:“不过我们都觉得没有人能再演奏她了。”

“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在麦田里碰到的那个女孩。我回到了那个地方,每天去那片麦田里看书,想着她。”

“麦田里的守望者。”老者露出一丝笑意。

男人轻笑了一声,又把地上的烟头碾了几遍:“我不再那么年轻了,还在干这种孩子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你碰到她了。”

“没错,我不期望能碰到她,但是我好像知道我一定会碰到她。这次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散着头发,手里拿着白色的遮阳帽。她一点也没变,根本看不出在外面旅行了那么久。而且一点也不惊讶,就像一直在等我。”

“她说她想撤销她的订单。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男人用手掌搓了搓鬓边的胡子,继续说,”我告诉她我已经忘了我是如何完成她的委托的,也根本不知道怎么撤销。”

“她拿出了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说是我留给她的,但是密码她并不知道。我翻开账本的第一页,才想起那串我一直不记得含义的数字是什么。”

“我为她在那个保险柜里存了一颗子弹,就是我找不到的那一颗。柯尔特.45,铅心铜被甲。那是撤销订单的唯一方法。‘这是属于我的’她说。”

男人再次拧开酒壶,发现它已经空了。他伸手去掏烟盒,却把烟盒掉在了草地上,他弯下腰捡了三次才把烟盒捡起来。接着他掏出打火机,却又把打火机掉在了草地上。

长者捡起打火机帮男人点燃了香烟。男人深吸了几口,轻轻点头致谢。接过长者递回的打火机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

“她是在一周之后的一个凌晨自杀的。我听到枪响就知道了,其实早有准备。那之后我就像在找什么被人拿走的东西一样,那件东西不是她带走的,但是她死之前我一直没察觉。”

“所以我到了这,就像她回到那片麦田一样。我感觉我应该来这。”男人把目光转向长者,“我的故事讲完了,就是这样。”

长者缓慢的站起身,黑色的外套像凝固在夜晚的空气里的油彩。男人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他看着长者将手伸到外套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不锈钢的盒子。长者从里面取出了一件东西递给男人。

那是一颗子弹。柯尔特.45,铅心铜被甲。

“这是,属于我的。”男人接过子弹,轻轻握在手中,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低下头继续吸着烟。

长者转过身迎着刚刚升起的上弦月离开了。老者似乎带走了秋夜的晴空,黑云自西向东迎着微弱的月亮遮蔽了星河。当这片野外的草场完全被黑暗笼罩的一刻,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整片空间,接着远雷的咆哮夹杂着一声金属爆裂般的脆响泛开,正像一个世界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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