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雪之城

-飞行,坠入

霰儿再次打开舷窗的遮光板,夕阳刺眼的光已经收敛到云海彼端。残阳将机翼下棉絮般的云朵染成樱色。视野尽头,天空像一个巨大的调色盘在虚空中展开。她的上下,分别涂满了蓝色和橙色的水彩,中央一道笔直清澈的水迹横贯而过,晕染开毫无杂质、几近透明的渐变。

对着机窗外无声的黄昏发愣片刻后,霰儿摘下耳机。瓦格纳的女武神不再轰击耳膜,但那乐曲依然干瘪的响着,好像机舱单调噪音中的一个破八音盒。照片躺在霰儿的膝盖上,铁三角耳机的樱花木外壳挡在照片中的人脸上。

于是霰儿忘记了那人的模样。霰儿非常不善于记住人,包括人的模样和名字。以眼前的情形为例,她只记得照片上这个身穿白色运动装的小姑娘是某个地方抓来的孤儿,从迪拜的一个实验室离开后就到了半岛。另外,她隐约记得玛扎尔乏味陈述的背景——大概是这姑娘身上携带了很多钱,而且是绝对非法的。

“麻烦着呢!”大概一个半小时前,玛扎尔在机场的咖啡馆,用食指叩击桌面,“弄明白没?”

 

“没有。”霰儿回答。

 

玛扎尔无语的点点头,丢给霰儿一个信封,起身走开了。

虽然回想起了和玛扎尔的对话,霰儿还是没想起这姑娘的名字。她把照片装回信封。重新戴上耳机。

霰儿讨厌和女人或小孩有关的工作。原因之一当然是她自己就是女性,而且以年龄看在行内应该算是小孩。但被问及真正的原因时,霰儿总是说:因为我讨厌未来。

她相信,大部分人都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这样说,好在不追根寻底是业内的常识,所以霰儿从没和人解释过。玛扎尔说:“这话挺好,听着就发冷。”

发现舷窗有些脏,霰儿从口袋里拿出擦瞄准镜的绒布擦拭玻璃。这时天空的色调已经逐渐冷却,机翼的尖端凝固在冷寂的蓝黑色背景上,天空尽头微茫的橙色已被吞噬殆尽,宏大和渺小的界限逐渐消失。

机舱广播响起的时候,半岛的灯火映入舷窗。机翼抬起,年轻的城市在脚下缓缓旋转。黄白两色的灯光寂然无声,掩盖着巨大的喧闹。虽然还没有踏上她的土地,但霰儿感觉到,和所有年轻的城市一样,半岛一定嘈杂,而又一定因此无比沉默。

离开机舱后刚刚打开手机,霰儿就收到了余额变动的提示信息。那大概是这次任务报酬三成的预付款。和前辈不同,像霰儿一样年轻的刺客更喜欢在大城市执行任务,因为她挂号的组织,目前只提供两种付款方式:比特币和不连号的旧美元。

“而且美刀只有老富头,干。”玛扎尔如此评价。显然拿着一箱百元大钞乱晃,对于职业杀手而言是有些愚蠢的行为。

霰儿曾经想象在餐馆里用伯莱塔指着试图抢劫自己的小贼,说出她最爱的电影中的台词:“Mr. 9mm here… he’s the shepherd protecting my righteous ass in the valley of darkness. ”

仔细想想,这句台词不太适合女孩子说。霰儿用刚收到的比特币在机场的自贩机上买了一听零度可乐,把冰冷的瓶子贴在脸上,试图缓解巨大温差带来的不适感。

出租车到了目标住的酒店时,司机终于开口了。

“小姑娘一个人出来玩啊,这么晚了注意安全啊。”中年谢顶的出租司机用令人厌倦的友好声音提醒霰儿。于是霰儿让他不必找零了。

目标的品味不错,酒店不大,大堂用浅色木头和米黄色合成材料装饰。干净、雅致、临海而且距离码头很近。霰儿要了能从窗口看到酒店大门的房间,锁好房门后,从背包掏出小摄像机装在窗框上。更复古一点同行会用单筒望远镜盯着大门口,一看到目标就抓起外套冲出去跟踪。但霰儿的原则是机器能做的事情不需要浪费人力,人脸识别摄像机是对于她是很重要的装备。

洗完澡后重新穿好运动装时,窗外远远传来微弱的噪音,那是载重卡车压过凌晨道路的声音,时间大概是两点半。希望那丫头没有早睡早起的坏习惯,霰儿把自己扔进了大床,开始了职业性的无梦睡眠。

 

 

-疯狂,喧嚷

早上八点半,霰儿醒了过来。和摄像机相连的手机没有提示目标出现在视野里。但霰儿还是醒了。她拉开窗帘,叼着牙刷看着酒店前门不时停下接客的出租车,一边翻看玛扎尔留给她的文件。目标叫魏雪,很普通的名字,但很重要,假装服务员或者警探接近对方的时候都用得到。接着霰儿看到了目标,那个女孩儿穿着灰色卫衣和黑色短裙,看起来比照片上更消瘦一些,苍白、清秀、脚步轻巧。魏雪没有停下来等出租车,而是径直走出了酒店大门,沿着人行道向码头走去。  霰儿飞奔回卫生间,吐掉口中的牙膏又漱了口。抓起外套追了出去。在此期间,她的手机一直没有动静。

魏雪在码头的售票口买了去麦芽岛的票。正巧,玛扎尔今晚约霰儿在麦芽岛的餐厅吃饭,霰儿打电话给玛扎尔,拜托他做了些安排,这样魏雪在船上会拿到一张精致到不会被扔掉的明信片——和全船的乘客一起——但她的埋着跟踪器。组织最近刚开始提供这种服务,而且收费还是挺贵的。

霰儿的座位在魏雪身后第二排,和她一样是靠窗的位置。从半岛码头到麦芽岛有六十公里,游船要开一个多小时。不过跨海大桥就要建成了。三年前开工的时候,那还是世界上第一个用比特币结算的大工程,而且是全球最长的跨海桥。霰儿对六十公里长的桥是什么样子毫无概念,但仅凭直觉想象,那种东西应该完全不像是桥,而是其他某种奇怪的建筑,比如一条巨型风筝线。

但是当游船从跨海桥的两个桥墩中间穿过的时候,霰儿更正了这个想法。海面在冷淡和麻木的平静中呈现为那个奇怪物体的背景。混凝土构造向视野的两个尽头延伸,看起来逐渐变细,乏味的蜿蜒到海平面下。远处的桥墩旁有施工的平台船,船上的起重机一动不动,可这条海面上隆起的纤细混凝土龙骨却好像在摇摆。

这东西原来不像风筝线。霰儿想,如果一定要说它像什么,那只能说它极像“疯狂”这个概念本身。那是一大群疯子把他们崇拜的幻觉具象化的产物。相比之下,杀手这个职业简直正经到乏味的程度。

魏雪在摆弄着手里的徕卡给桥拍照的时候,客舱的乘务员开始分发明信片。霰儿顺手接了一张,正面是手绘的麦芽岛地图,背面是几家岛上餐厅和小店的介绍。霰儿摆弄了一会儿,觉得重量不太对。用触觉比喻的话,这种差异大概等于在四十层被褥下面放一颗豌豆。而且霰儿现在感觉就是“简直糟透了,浑身都是淤青。”

霰儿抬头看到魏雪把明信片放在了舷窗边上,靠近座椅的靠背。如果向前挪一排,大概可以用足够快的手法趁着魏雪拍照的时候掉包。于是她站起来对前排那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子说:“抱歉,打扰一下。”对方从一个全是彩色方块的手机游戏上抬起头来,不耐烦地看着霰儿。

“我一会儿和一个朋友一起回去,”霰儿指着对方身边的空座位说,“我们想坐在一起,你介意和我换一下座位吗?”

那女人皱眉说:“干什么?你的椅子都被坐热了。”

霰儿愣了一下,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被拒绝了。师傅说过,杀手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怂。师傅一般都是对的,因为死人通常不会犯错。

“好吧,那算了。”霰儿看着那个女人继续玩着全是彩色方块的游戏,只好重新坐下。至少我不能付钱给玛扎尔。霰儿暗自下定决心。

 

 

-言语,庞杂

说到玛扎尔,霰儿最初以为他是法国人。实际上,玛扎尔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秃顶的中国人,出生在北京,江湖人称“马扎儿”,或者主席(Chairman)。

“馅儿。”玛扎尔放下包子铺的菜单认真的盯着霰儿:“你是哪人来的?”

霰儿摇头。

如果被问到故乡时保持沉默,通常会招来不信任感,就像你没有告诉对方名字一样。霰儿想不起家乡,也没编造一个。大抵因为圆谎的成本很高。

幸运或不幸,她总感觉人生好像是从昨天开始的,即使年复一年,也只像把一天重复了很多次。至于家乡,霰儿只模糊的记得那是一座城市,那城市下雪的晚上有斑斓的灯光。灯光中有无穷的喧闹,而灯光外只有无穷的沉默。

玛扎尔在霰儿眼前打了个响指,把她从呆滞中惊醒,“想什么呢。”

“说什么?”霰儿转脸看着靠窗座位上独坐的魏雪,后者正看着沿海公路上的车流。

“我说我养的蛇,饭量越来越大。我打算专门养一窝兔子,你知道兔子一窝能下多少?”

“尾巴。”霰儿打断他,“发错了。”

“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玛扎尔拿起勺子,搅拌了一下两人之间的汤锅,“这个火不行啊,我都要饿死了,哎,服务员!”

霰儿掏出那张明信片放在桌上,盯着玛扎尔:“尾巴,发错了。”

玛扎尔闭嘴了,翻了翻白眼。拿起那张明信片对着灯光看了看,又放下。

“这地方的孩子还是嫩啊。不过你俩,”玛扎尔用下巴稍微往魏雪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长得有点像。”

“废话。”霰儿毫无语气的评价道。

“得,不收钱了。”玛扎尔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准备夹起锅里的鸡肉,却被霰儿的筷子挡住。

玛扎尔闭了眼,两秒后说:“下次也不要钱了,行不?”

霰儿放开筷子:“不必,告诉我一件事。”

“说。”玛扎尔把鸡肉放在调料里涮了一下,放进嘴里。

“她,”霰儿斜了一眼远处的魏雪,“怎么回事。”

玛扎尔呸的一声吐掉了鸡骨头,瞪着霰儿低声说:“你有病吧?!”

“那我不干了。”霰儿放下筷子站起来。

玛扎尔弹起来把霰儿按在椅子上:“哎呦小姑奶奶。您这是要我命啊。得,你问。”

“客户?”

“Langley”玛扎尔低头说。

“CIA?”

玛扎尔点头:“对咯,大家的好朋友。你想鸽子这单?可是会欠一大堆人情啊。”

“骗我。”

“不敢。”玛扎尔喝了一口椰子,“你知道她手里有什么?”

“很多钱?”这是资料上的信息。

玛扎尔颇神秘的看着霰儿:“全部的钱。”

“全部?”

玛扎尔点头:“全部的全部。”

霰儿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盯着玛扎尔:“杀了你。”

玛扎尔立刻堆起了笑容:“别介,真的。”

霰儿示意玛扎尔说下去。玛扎尔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听说,她有病。”

“你有病。”霰儿说。

玛扎尔点头:“我有病。你也有病。这不用说。”

霰儿苦笑,也喝了一口椰子。

玛扎尔继续说,“雨人,懂吗?”

“自闭症?”

“附赠超能力的那种。”玛扎尔点头,“他们在迪拜有个研究所,主要收三种雨人。”

玛扎尔伸出三个指头:“会画画儿的,会记事儿的,会算数的。她属于会算数的。而且她特别会算一种数,你猜猜。”

“因数分解。”

玛扎尔轻拍了一下桌面,指着霰儿,一语不发。

“是我自己猜的。”霰儿会意,“她盗银行账号?”

“错了。”玛扎尔摇头,“我跟你讲,一,她不是自闭症,迪拜那帮人基本给她治好了,让他们后悔去吧。二,她不傻,盗银行是犯法的。”

霰儿冷笑:“杀人也犯法。”

玛扎尔摇头,随即掏出手机打开自己的比特币账户,指着屏幕上单列出的手续费说:“这钱,看见了么,八成归她了。”

“挖矿。”霰儿低头搅拌了一会儿汤锅。

“她用数据中心干这个事,现在基本没有密码能拦住她。”

比起直接把别人账号里的比特币转走,挖矿和拿手续费都是合法的,魏雪盗用的是数据中心的运算能力。

“而且这小丫头挺明白事的,”玛扎尔继续说,“羊毛也没搁一只身上薅。”

霰儿的的眼睛没有离开魏雪:“在求饶。”

玛扎尔耸肩,把白菜叶一片片放进火锅:“没用,死定了。”

放完白菜,玛扎尔把筷子在霰儿面前一晃:“说清楚,她现在的钱,估计能把这岛买下来。”

“还在变多。”

“你小心吧。”玛扎尔盖上锅盖,灭掉火:“等她想起来找个大腿,你就麻烦了。”

玛扎尔又摇头:“可惜没一条腿够粗。”

接着他指着霰儿的鼻尖,沉声提醒:“别想歪的。”

这是安全提示。霰儿轻叹了口气:

“西格3000,12倍镜。胡桃木枪托的那支。”

玛扎尔点头,拿出手机:“还是五发762开花弹?”

“穿甲弹。”

玛扎尔轻笑:“好心眼儿。其他的呢?”

“不用。”

“小心为上。”玛扎尔建议,“送个短家伙给你。”

“不要,麻烦。”霰儿坚持。

玛扎尔从外套内侧的口袋掏出了一个棕色绒布包裹的长条,霰儿伸手接过,隔着绒布摸到了手感熟悉米卡塔刀柄。

“你的松田。”玛扎尔说,“在半岛30公分以下的不算违法,不过最好别在地铁里拿出来。这玩意怎么看也不是切菜刀。走的时候留在旅馆房间里,我让人去收。”

这支松田菊男打磨的瑞粉战术刀是霰儿装备库里为数不多的冷兵器之一。冷兵器是业界良心,但这种事后需要回收,而且行内人一看就知道主人的冷兵器,则是公认的业界毒瘤。不过霰儿宁愿多出一点往返运费,毕竟工具不顺手会影响工作的心情。

“多谢。”霰儿接过那把战术刀,塞进卫衣的口袋里。

“怎么样,安心多了?”

玛扎尔罕见的,让人厌烦的重复一个话题:“再说一遍,这可不是斯诺登那孙子那么简单的事儿,明白吗?”

霰儿点头,玛扎尔的意思是,魏雪必须死。

She Must Die.

霰儿感觉有一丝恶心。她讨厌一切被定义为“必须”的事,未来只是其中之一。

玛扎尔站起来:“我走了,一起逛逛?”

“无聊。”

“对了你知道我单身吧?”玛扎尔背起包问。

“你太秃。”霰儿回答。

玛扎尔语塞,只好岔开话题:“晚上你住的酒店那边,有个韩国小子的演唱会。不过你指定没兴趣。”

说完这话,马扎尔摇摇摆摆地走出了餐厅。

 

 

-惨白,贫瘠

霰儿走进码头旁的商场的大堂时大约是晚上九点半,大堂空无一人,灯光惨白。大理石天花板和地面和远处的玻璃墙壁好像勾画着另一个完全静止的,完美的世界。这让霰儿产生了一种误入高等文明实验室的不协调感,虽然身处仲夏良夜,她还是感到强烈的寒意,霰儿转身离开大堂,走到码头上了船。

回酒店前在路边的7-11买了眼药水,薯片和养乐多。相比之下,7-11夜色中白盒子一般的灯光更加温暖,就连店员慵懒的声音和动作也让人觉得这城市虽然陌生,但毕竟是同类聚集的场所,并且因此亲切。

 

从7-11的门前可以看到酒店顶层乳白色的logo。二者中间,一片闲置的荒地被潮湿而且布满苔藓的砖墙围绕着。沿着墙角下的人行道走到生锈的铁门前,四周高楼的灯光正好被墙挡住,形成了一片不友好的角落,如繁华中黑暗潮湿的盆地。

霰儿路过此处时,蹲在铁门旁抽烟的两个年轻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胖子把烟头扔到路中间,走过去踩灭,并挡住了路。瘦子绕道霰儿身后,继续抽烟。

霰儿只好停下,环视四周,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也没有摄像头。看上去两个男人都在20岁左右,身后的瘦子手里拿着一把甩刀,轴转动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声音,应该是没有保养过。

霰儿掏出钱包,放在左手上:“给。”

胖子走上一步,盯着霰儿看了几秒,霰儿移开眼神,对方一把抓过钱包,把里面的现金掏出来后,把钱包扔在地上。

“那个兜。”瘦子从身后凑了过来,示意霰儿卫衣右边的口袋。

“吃的。”霰儿右手没离开口袋,抖了抖手腕上的塑料袋。

“衣服里。”胖子进一步问。

“雨伞。”

“手机拿出来。”

霰儿用左手掏出自己的备用手机,一部老式的摩托罗拉。

瘦子一把抢过。

“可以走了?”霰儿问。

胖子没有放弃的意思,又侧过脸,凑着微光看了霰儿几秒,对瘦子说:“还不赖啊。”

瘦子也凑上来:“多大了?”

霰儿不答。瘦子把刀举到她脸的高度。

胖子向铁门前灌木的方向推了霰儿后背一把:“过去。”

霰儿叹了口气,迈过了绿化带,被两人紧跟着进入了墙角下的阴影中。

时间过了100秒左右,霰儿再次回到人行道,右侧的口袋里响起战术刀插回凯夫拉刀鞘时特有的咔嚓声。

霰儿弯腰捡起了地上自己的钱包,把现金放回,揣进口袋。检查了7-11的塑料袋,确认没有破损。用那支摩托罗拉拨通了玛扎尔的电话。

“怎么了馅儿?”玛扎尔的声音很大,背景是觥筹交错的嘈杂声。

霰儿把听筒拿远了些:“碰到雏儿了。”

玛扎尔的语音立刻降低了:“你等等。”

霰儿一边往酒店走,一边戴上了兜帽。手机听筒中的热闹,让她感觉自己周围的安静开始渗出凉气。

很快,玛扎尔那边的背景音消失了,看来他离开了那个房间:“不是那丫头找的人?”

“不像。”

“你怎么着了?”

霰儿没说话,但这已经足够作为回答。

“拿了钱没走?”

“没。”

玛扎尔沉默了一会儿:“人还活着?”

“现在是。”

玛扎尔停顿了一会儿,话筒边有zippo打火的金属声:“还能活多会儿?”

“半小时,气管切开了。”

玛扎尔稍提高了声音,显出不满:“可真会找事儿,你不会用板儿砖给他敲晕啊?”

“不行,两个人,有刀和电棒。”霰儿抬起左手,发现手掌有些擦伤了,手肘处的衣服也破了一块。

“你又用他们的手机报警了?”

“报了。”

“你这人。。。”玛扎尔咂了一下嘴,“得了你甭管了,我打几个电话吧。你没事吧?”

霰儿没找到合适的句子回答最后这个问题,于是她挂断了手机。

在一家小药店门前,两只飞蛾绕着发黄的红十字灯箱飞来飞去。唯一的店员坐在柜台后面玩手机,隐约可以听到收音机播放的夜间爵士乐节目,劣质音箱发出烦人的共振声。

霰儿抬起左手,借着灯箱的光,才发现手掌上刚刚以为是擦伤表皮的地方,开始渗出血来,衣服破损处的纤维也染了红色。

果然看到之后还是会觉得疼啊。霰儿想着,走进药店,买了双氧水,碘酒,棉签和纱布。店员很不情愿的从手机前离开,为霰儿结了帐,看了一眼她染红了一大块的袖子,又趴到柜台上玩起手机来。

回到酒店时,大堂的咖啡吧还在营业。霰儿走过去要了一罐巴黎水和一个牛角面包。女侍者声音轻柔,谈吐文雅,但眼神一直在霰儿破掉并且染了血的袖子上游走。

“从楼梯上掉下来了。”霰儿主动说。

“啊,这样啊,非常抱歉。”侍者做恍然大悟状。

霰儿猜她是以为自己从酒店二楼的楼梯摔下来了,所以进一步解释:“是在公园。”

“哦哦,最近公园在洒水,路上都很滑,一定要小心啊。”侍者拿来苏打水,又拿了很厚的一沓纸巾,霰儿道谢,用纸巾擦着伤口周围。

等女侍者加热面包的功夫,霰儿看到魏雪拖着银色的旅行箱从电梯门出来,站在大堂的沙发前四下张望,目光在霰儿脸上停留了一秒,接着拉起箱子朝大门走去。门童拉开玻璃门,魏雪却站住了,又转过身,径直走向咖啡吧的柜台,站在霰儿身边,轻声对女侍者说:“抹茶冰激凌,在这里吃。”

侍者点头,把刚从烤箱中取出的面包装袋递给霰儿,转身去准备冰激凌。霰儿拿着纸袋准备离开,魏雪却伸手揪住了她的袖口,以极低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请求道:“陪我聊聊天吧,不着急动手的话。”

 

 

– 荒诞,夏夜

酒店外的露天咖啡座,远处楼顶上的激光射灯不停旋转,一道绿色的光线在夜空中扫来扫去,周期性的被一座更高的楼拦腰截断。看着和自己隔桌对坐的魏雪,霰儿感觉有些恍惚。魏雪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霰儿,而一直低头摆弄手机。

远处演唱会的重低音、歌声和人群的嘈杂稍微传到咖啡座,听起来像远处孩子的嬉闹声。灯光把喧闹用淡红色投射进晚上的天空,好像一朵光怪,渺小的花。即使显都对演唱会的内容没有兴趣,咖啡座的人们大部分都看着那方向。

除了一只穿梭在座位之间的黄猫。

霰儿把手放进卫衣的口袋,用手指挑开战术刀上的毛巾,攥紧刀柄,把拇指放在k鞘上,目光绕过魏雪的脖颈,好像能看到她脊椎和后脑的连接点,对所有脊椎动物都是一刀致命的死点。

当然在这里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一种职业病。这有点像强迫症患者看到一排可乐的logo没有朝向同一方向。想到这里,霰儿把巴黎水的logo向自己转了转,感到安心了一些。

魏雪终于端起面前的抹茶冰淇淋吃了一大口:“是CIA下的单。”

“哦。”霰儿觉得魏雪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清澈一些。

魏雪把冰淇淋推到霰儿面前,示意她吃一口。

“没有毒。”

霰儿没有动。

“CIA的人亲口和我说的。”魏雪继续说,“说是定金都交了。而且你收费还挺贵的。”

那个CIA肯定是个新手,霰儿估计。

黄猫走到了两人旁边的桌子下,霰儿拿起勺子,看着那猫,猫也看了她一眼,但好像觉得她只是某种背景物体,没有在意。这时霰儿才注意到这只猫的左前腿是瘸的,尾巴也断了一截。

瘸猫还算敏捷地窜上魏雪的椅子扶手,魏雪用手抚摸猫背上的毛,让猫露出享受的表情:“而且说要在公共场合。”

“没听说。”

大概这要求的目的是让其他情报部门死心,不过玛扎尔的资料里没提到,通常这种服务是单独收费的,霰儿想。

“喂,你被客户出卖了。”魏雪伸手在霰儿面前晃了晃,“他们还说,如果你当初答应加入CIA,这次一定不会找你了。明白吗,你被抛弃了。”

看来CIA某个部门的老大想借此给对手难堪。霰儿讨厌官僚机构的派系气味,但承认程序和层级为体系内提供了轻松安全,以及廉价或无价的归属感。

当被问起:“为什么当初没去CIA呢?”

她通常的回答是:“为什么呢?”

不过现在,霰儿感觉自己有了一个备选答案。

“那猫是瘸的,我不是。”霰儿盯着魏雪正在抚摸的黄猫,用定义一般冰冷的口吻说道。

魏雪显得错愕,抚摸猫的动作因此停下了。黄猫不满地叫了一声,从魏雪的扶手上跳下去,一步一瘸地走开了。魏雪把手指闻了闻,拿起餐巾纸擦手:“他们让我解一个密码,我没答应。我觉得就算答应了,他们也没办法保护我。”

“嗯。”霰儿挖了一勺冰激凌,放在眼前端详。

“放我走。”魏雪把手机举起来给霰儿看,“我的账号。”

霰儿瞥了一眼魏雪账号的金额,她甚至懒得去数那个数字的位数。

“都给你。”魏雪晃动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的光使她眼睛里的神采暗淡。

霰儿摇头。

魏雪在屏幕上戳了几下,另一个比特币账号显示出来:“银行结算帐号,每天都会流进来很多钱,拿一点也不会被发现。密码给你。”

霰儿依然摇头,但附加了简单的解释:“你不是第一个有钱人。”

魏雪放下手机,双手捂住眼睛:“要多少?”

“很贵。”

“多贵?”魏雪抬头,问。

“只有你付不起。”霰儿用营业性的平淡声音说。

“我可以随便加区块链。”魏雪双手放在桌子上恳求,“你说个数字。”

“那不是钱。”

“要美元?黄金?”

“都不是钱。”

“为什么?”

霰儿从左手口袋里拿出一个眼药水的小瓶,往冰激凌上滴了三滴透明的液体,推到魏雪面前,示意她吃下去。

魏雪露出了与其说恐惧,还不如说是吃惊的表情,摇头拒绝。

“你的钱,已经加了东西。”霰儿把冰淇淋拉回自己面前。

“加了什么?”

“危险。”霰儿回答。

魏雪站起来,俯视着霰儿:“那对不起了,我会想办法保护自己,可能会不择手段。”

霰儿搅拌着快化掉的冰淇凌,抬起左臂给她看肘部的伤口,血液还没有凝固,在嫩白的皮肤上很刺眼:

“不是已经想办法了?”

魏雪大约是一直没注意到,语气略带歉意:“这不是我。”

霰儿把冰淇淋放进嘴里,说:“如果有炼金术,金子就不值钱。”

“我可能会考虑黑暗面的势力。”魏雪认真的威胁道。

“我就是黑暗面的势力。”霰儿礼貌的点头说。

魏雪对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说:“还能找你?”

霰儿点头,拿出那张麦芽岛的明信片,写了电话,递给魏雪。

魏雪接过装进包里,没再说什么,拉起旅行箱向门口走去。

“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霰儿想着,在竹制座椅上伸了个懒腰,吃完剩下的冰淇淋,拿起塑料袋上楼了。

– 子夜,昏黄

和估计的一样,霰儿的房间衣柜里多了一个黑色的大提琴盒子,把手上挂着机场托运的纸牌,当然这是骗人的。

霰儿锁好门,拉上窗帘,把盒子放在床上打开。自己的那支西格绍尔SSG3000栓动式狙击步枪,如约躺在缓冲海绵的凹槽中间。24英寸枪管,7.62mm口径,胡桃木枪托,12倍蔡司瞄准镜。五发全金属被甲弹,还有一把锉刀。琴盒的盖子上用银色的3m胶条贴了一只M84闪光弹和一朵黄玫瑰,大概是玛扎尔送的赠品。

霰儿将玫瑰插进多余的水杯,把闪光弹撕下来扔在床上,举起抢对着电视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瞄了几秒,确认校正没有问题。又拿起一发子弹,确定没有自己加工的必要。把枪装回大提琴盒子后,霰儿进到卫生间,把战术刀出鞘,放在洗手台上,挽起袖子,把双氧水倒在伤口上。     看着双氧水和伤口反应冒出的白色泡沫,霰儿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呻吟一下,不过实际上并没疼到那种程度,只是看起来可怕而已。

在霰儿叼着袖子往伤口上抹碘酒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霰儿停下动作,伸手握住刀柄。敲门声没有停,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想必这声音在走廊上也非常清晰。霰儿倒提着刀走到门口,侧身躲在一边,这样即使门外的人突然开火,应该也伤不到自己。

敲门声依然在响,但没人说话。应该不是警察,也不是酒店的人。如果是魏雪雇来的人,这时应该已经破门而入了,况且霰儿不认为她有那种资源。

“谁啊。”霰儿隔着门问,声音故意拖长,且不愉快,显得刚刚被吵醒。敲门声停了几秒,又轻声响了几下。霰儿凑过去,从门镜看到门外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性,年龄比自己大几岁,身材不高,隔着门镜有些变形,但应该还算匀称。

霰儿从床上拿起闪光弹,拔掉拉环捏在手中,回到门前挂上门链,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她的设想是如果这时伸进来一把钢筋钳,那么闪光弹就会立刻丢出去,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并没有人躲在门镜的死角里,门口除了那女人谁也没有。看到霰儿从门缝里露出的脸,那女人好像吃了一惊,但依然小声问:“你叫我来的?”

霰儿在背后把闪光弹的拉环插了回去,回答:“不是。”

接着用膝盖把门关上,重新上锁。过了半分钟,门外又响起了那女人敲别的房门的声音。

真是辛苦的职业啊。霰儿一边把纱布在手臂上缠好,一边想。

大概是因为空气清新,第二天九点霰儿就自然醒了过来,并且毫无倦意。抓起手机,霰儿从GPS上看到魏雪在北郊的一座废弃化工厂附近。

在电梯里,霰儿碰到了昨晚敲门的女人,对方刚刚洗完澡出门,正对着电梯内的镜子整理妆容,细看起来,这人似乎和游船上不肯换座位的是同一人。

霰儿在距离废工厂两公里的地方下了车,从后座取出大提琴箱子,爬上了附近的山坡。细高的烟筒从一个满是金属管道的建筑物上探入天空。金属已经锈蚀,混凝土表面剥落,建筑窗户上的玻璃消失。看起来这工厂的确已经被遗弃了很久。好像晴空下一只远古巨兽的尸骸。大概多年前,这烟囱也会喷出黄色的烟雾,每天像一锅煮沸的脏水一样升腾,直到把太阳吞没为止。

霰儿拿出手机准备打给玛扎尔时,对方的号码就拨进来了:

“馅儿,你别告诉我你在北郊化工厂。”

“我在。”

“那丫头在那呢?”

“还没进去。”

“别进了,走吧。”

霰儿把大提琴盒子的背带紧了一下,转身快步下山。

玛扎尔继续解释:“GPS坐标被改了。”

看来魏雪终于干了一件出格的事。

“人在哪。”

“灯笼山展望台。”玛扎尔说,“你抬下头?”

霰儿停下脚步,回头正看到一架庞大的固定翼飞机正绕过废弃的工厂上空,划了一条弧线向地平线飞去。轰鸣的噪声在战机离开后十几秒才开始在天空中震动起来,像粘稠的液体一样挥之不去。

“看到了?”玛扎尔应该是已经听到了弥漫开的噪音。

“B1?”霰儿恍惚认识那架轰炸机的型号。

“B1B,带着一票JDAM,本来现在那工厂应该已经炸飞了。”

“她干的?”

“刚发现是假命令。”玛扎尔明显压低了声音,“这个已经过分了。你要退出也可以,定金退一半就行。”

霰儿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琴盒放进后座,自己也和琴盒并排坐下。

“灯笼山展望台。”霰儿对司机说。

玛扎尔显然也听到了:“我和你说清楚,希洛号就在外海停着,等这边商量好,可能一发战斧就打过去了,你最好离她远点。”

“快一点。”霰儿再次对司机说。

玛扎尔显然再次听到了:“行,你的金鱼,我替你养着了。”

“上周就死了。”霰儿说。

“你那把P210给我行不?”

霰儿挂了电话。五分钟后,玛扎尔发了短信过来:

“晚上十点,最晚。”

 

 

– 远雪,寂夜

对于霰儿来说,工作是一种把时间粘合在一起的胶水。只有在“尚未完成”的状态下,这种胶水才能发挥作用。一旦为工作定义了时限,就像胶水在还没把时间粘牢之前就风干了一样,让本就暧昧不清的未来彻底丢失了。眼前只剩下躁动的,让人想快进过去的现实。

“快一点。”霰儿再次催促,距离晚上十点还有将近十个小时,还不到应该着急的时间。况且她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回酒店退房,然后直奔飞机场,离开半岛。

魏雪的结局是注定的,she must die,有没有霰儿都一样。不过霰儿不想从新闻上看到魏雪的结局,诸如:“煤气爆炸事故导致一少女丧生”。

迄今为止,霰儿遇到过不少必须死的人,他们无一例外的认同,至少是承认这个事实是自己行为的结果。他们为了某种原因——多数时候是钱,偶尔是他妈的忠诚——承担了风险,然后风险的波函数坍缩了,薛定谔的猫,也就是霰儿,站在他们面前,或者背后,执行概率的判决。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方式。

但魏雪是一出现就必须死的人,她是一种确定性,一个在时间彼岸的存在,一个活在现在的未来。在那种未来中,一切问题都已经被回答,魏雪一定是爆炸事故中丧生的少女,而霰儿则是西西里一个破教堂里的修女,在老得已经痴呆的时候,偶尔向游客吹嘘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引来他们放肆的笑声。

霰儿讨厌的未来是温柔的良夜,这似乎不可理喻,但真正让她讨厌的,是永恒的温柔。出租车还在颠簸的路上快速行驶,半岛的天际线出现在视野里,好像在怒斥光明的消逝。

黄昏最后的光明消逝的时候,霰儿接到了魏雪打来的电话。在铃声响了五声之后,霰儿按下接听键,把后背紧靠在顶楼通信塔的金属外壳上,透过瞄准镜看着展望台。魏雪的背影逐渐从人群中剥离,出现在十字准线的中心。

“你没去那个工厂?”魏雪问。

“没准。”霰儿说。

“本来我还给你准备了一架轰炸机,不过好像美军的数据链没那么简单。”魏雪举着手机走到展望台的栏杆边。

一个导游带着一队旅行团挡在了霰儿的弹道上,她只好把眼睛从瞄准镜后面移开。距离并不太远,即使用肉眼,也可以看到魏雪趴在栏杆上,面对着半岛的夜景,风声传进听筒:“不过我也修改了GPS,你的明信片没用了。”

“没准。”霰儿依然说。

导游已经完成了讲解,旅行团自动散开到栏杆边,纷纷举起手机,开始捉对拍照,如同某种畜牧业。

霰儿重新瞄准了魏雪,确定已经没有障碍物在弹道上,她打开了保险,把西格3000的胡桃木枪托抵住肩窝。

“我在灯笼山展望台。”魏雪对着话筒说。

霰儿愣了一下。

“我在,灯笼山展望台!”魏雪伸开双臂向着山下灯火通明的城市大声喊道,声音不仅通过听筒,甚至隐约飘到了霰儿所在的高塔上。魏雪周围的几个人只是看了她一眼。

魏雪把手机举到耳边,双脚踩上栏杆的下沿,上半身探出了栏杆,大声说: “半岛的夜景,特别特别漂亮!”

可惜山下半岛的夜景在瞄准镜里只是一片斑斓的光海,如同灯火阑珊的异世界,吸引着十字准线中心的那个少女。霰儿把右手食指轻放在扳机上,估计7.62毫米穿甲弹的冲击力应该会把她从栏杆上打下去,这样才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骚乱。

“再见了。”霰儿最后对着话筒说。

霰儿不会忘记,SSG3000的扳机阻力是3.5磅。更不会忘记,她最后一次听到魏雪的声音,是扳机在她的食指下还剩下1.6磅阻力的时候。

这次魏雪的声音好像并非通过话筒传来,而是在耳边的低语:

“再见了,猫咪。”

接着,那1.6磅的阻力永远凝固了。魏雪的重心翻过栏杆,像一根银针坠入了阑珊灯火的缝隙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周围甚至无人察觉,就像她从来不在那里一样。

霰儿提着枪站起来,周围的声音突然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密的,纯黑的,绝望一般的彻底安静。这安静在习惯嘈杂的耳边产生了巨大的压迫感。在寂静的中央,霰儿的双耳试图抓住什么,却像在虚空中徒劳挥舞双手,一无所获。如同梦中,远方故乡无声的雪夜。

展望台上亮起了三色的灯光,有人举着话筒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高唱着什么。月光透过云影,在夜空中铺开一片几如禁忌的美,无言俯瞰着夜色中游乐园一般的喧闹。

霰儿的泪水突然涌出,她后退了两步,一下坐在地上,在无声的世界中放声痛哭。

“我果然,讨厌未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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