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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特斯拉乳白色的充电站突兀的站立在褐色的沙漠上，即使尚在正午，数百千瓦的充电桩依然明确的发出白光，柔和而虚幻。霰儿大红色的杜卡迪Supersport 连接在电源上，以每秒百分之一的速度吮吸着电力，她头盔中的喇叭播放着一段古老的四缸汽油引擎的录音。

和多数年轻人不一样，霰儿不太喜欢电动机发力时“性感”的高频嘶叫，在这样的戈壁上行驶，即使把时速提高到200公里以上，周围的景色也几乎不会有任何变化，好像那种干燥和荒凉延伸到永恒一般。相反，城市夜晚的湿润和浑浊，才更像是自己的母体。

刚刚的客户给霰儿的印象有如沙漠，她甚至感觉隔着听筒，那个老人的声音正在剥落成沙砾。按照组织的惯例，位高权重的客户不会提供真实的信息，但马扎儿基本可以为霰儿搞到必要的内幕，这也是他们合作的基础。————老人是 Space X 的高管，负责火星移民项目。

如果信息来源不是马扎儿，霰儿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客户指定的的目标是 Space X 的资深科学家赵尔，全球首屈一指的AI专家，Space X 火星飞船的AI设计者。

杜卡迪的电力指示已经停在100%很久了，充电桩显示如果再不离开，就要被收取额外费用。霰儿拔下电源，拨通了马扎儿的电话。

“怎么了，馅儿。”身在另一个时区的马扎儿声音慵懒。
“我要见客户。”
“又犯病了？”电话对面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安排会面用了马扎儿超过一分钟，这不太常见：
“顺着大路继续走50公里，有个小镇，在那里住下，今天晚上11点，教堂的忏悔室，你坐在神父那边等着。”
霰儿挂断电话表示同意，骑上杜卡迪，继续驶入景色单调的戈壁。

2

客户并没有来，即使从脚步声，霰儿也听得出隔板另一边是一位青年。稍后，青年敲了敲隔板：“抱歉，老板只能通过网络和您交谈。”

霰儿用沉默表示同意。对方应该是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少顷，那个沙砾一般的声音夹杂着背景中的狗叫声出现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原因？”霰儿问。

对面沉默了片刻，说：“没有人告诉我‘薛定谔的猫’是个小女孩。”

马扎儿的声音从音箱里传来：“‘薛定谔的猫’是组织里目前最顶级的执行人代号，霰儿从一年前得到的这个代号，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

“所以收费这么高？”老人的声音放松了，略带笑意。

“因为是最顶级的。”马扎儿回答。

“所以她竟然还问原因？”

“因为是最顶级的，她有权拒绝委托。”马扎儿回答。

老人沉默了片刻，说：“你知道先知算法？”

“知道。”霰儿回答。

这是 Space X 最近为数不多的负面新闻之一。简单来说，按照设计，当他们的火星飞船遇到紧急情况，不得不抛弃一部分乘客的冬眠仓时，先知算法会负责判断哪些乘客是可以被舍弃的。

Space X 对先知算法的细节一直遮遮掩掩，在第一批人类殖民者成功登陆火星之后，要求公开先知算法细节的舆论一时甚嚣尘上，直到最近，靠专利权法闪转腾挪的余地已经差不多用尽了，据说最高法院马上要签发命令，要求 Space X 公开先知算法。

确认霰儿了解背景之后，老人继续问：“那么，你知道先知算法有两个方案，分别叫做罗尔斯和达尔文嘛？”

“约翰·罗尔斯和查尔斯·达尔文？”霰儿要求对方确认这两个名字。

“没错，你很清楚。”老人的声音略带赞许，“你要杀的人。。。”

“目标。”马扎儿插话纠正。

“抱歉，目标。这对话不会留下记录对吧。”老人说。

“不会，老板。”拿电脑的青年说。

“很好。”老人继续说，“你的目标赵尔，是达尔文方案的设计者。他想公开他的方案，而且他觉得，如果政府组成一个委员会，他能说服对方采用达尔文方案。”

“我明白了。”霰儿回答，“顺便问一句，罗尔斯方案的设计者是你嘛？”

“罗尔斯方案不需要设计者。”老人回答，“就像你眼前这道无知之幕一样，当你自己在神职的一边，任何人都能设计出来。”

霰儿没有回答，而是把卫衣的兜帽扣在了头上，这个动作似乎惊吓到了对面的青年，他庞大的身影明显的一抖。

“你选择拒绝委托？”

霰儿没有理会老人的问题，而是说：“马扎儿，第二个格子里的那只P226，Osprey，16发亚音速九毫米。Blaser R93，8倍瞄准镜，5发7.62.明天中午之前送到旅馆。”

“Osprey？”马扎儿问。

“画着鸟的那个消声器，”霰儿叹了口气，强调说。

“手枪要亚音速子弹”

3

大概是因为临海，半岛这座城市的夜晚一直潮湿，加上底色一般的霓虹灯，赵尔体会到母体般的浑浊感。他刚刚在酒店挂断了老板的电话，沙砾般的声音还在侵蚀他的耳道。老人再次劝说他取消明天的发布会，这是徒劳的，科技圈的记者们都已经知道，赵尔明天将要在线发布先知算法的细节。有些消息灵通的媒体甚至已经知道它的名字是“达尔文方案”，赵尔知道，他们现在已经准备好进化算法的科普文章，只等明天发布会一开，信息就会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赵尔告诉自己，他不太在乎达尔文方案以后能带给自己的金钱和名誉，这二者他都已经拥有了，也没兴趣得到更多。文稿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但他还没想好用什么话来总结整个发布会。抬头看看酒店书桌上的电子表，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赵尔决定出去散散心。

换上运动服，赵尔离开酒店沿着海边的步道慢跑起来。感谢进化的伟大力量，人类几乎是这个星球上最善于长跑的动物。抬头看着凌晨空无一人的步道，街灯的黄光延伸至远处的跨海大桥，一个句子涌上赵尔的意识。

“ We deserve better. ”

他大声说了出来，决定用这句话作为明天发布会的收尾。

“ We deserve better ! ”

赵尔又大声念了一遍。这时他才注意到，身后有一个清瘦的身影一直跟着自己慢跑，用余光看去，应该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运动裤，白色卫衣，戴着兜帽，双手插在大大的口袋里。

赵尔颇感窘迫，跑进步道旁边的休息台假装看跨海大桥方向的风景。

不想女孩并不知趣，也跑到赵尔身边扶着栏杆休息。

“你跑步真安静，像猫一样。”赵尔只好先开口了。

“达尔文比罗尔斯更好嘛？”霰儿问。

赵尔愣住了，他转过身试图离开霰儿，但随即看到了对方手上拎着一把拧上了消音器的手枪。

“罗尔斯方案根本不是方案，只是单纯的随机选择。”赵尔深吸了几口气，掏出毛巾擦汗，“在所有的模拟里，纯随机的效果都是最差的。”

“我听着呢。”霰儿趴在栏杆上，眼睛看着远处桥上的灯光。

“达尔文方案是通过几十万次的模拟进化，筛选，才出现的最优势策略，而且这个策略还会不断自我优化。”

“那是什么策略？把最胖的人扔下去？所以你才半夜出来跑步嘛？”

赵尔冷笑：“我不觉得一个杀手能理解遗传算法，这是进化的精髓。”

“但是进化出来的直觉告诉你，要尊重手里有枪的人，对不对？”

赵尔沉默了片刻，继续说：“进化出来的策略是没办法归纳总结的，你只能观察它的行为。”

霰儿侧过头看了赵尔一眼。赵尔举了举手里的毛巾：“接住它，我要把它扔给你。”

接着，他把毛巾团成一个球向霰儿丢过去，霰儿抬起拿枪的手，用消音器在空中挑住了毛巾，枪口正对着赵尔的瞳孔。

“你归纳一下你是怎么接住它的。”赵尔说，“你计算了抛物线和风阻么？”

“直觉。”霰儿一抖手，毛巾落回赵尔肩上。

“没错。”赵尔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毛巾擦汗，“进化出的直觉，有价值的是它形成的过程。所谓的罗尔斯方案，随机乱动要几百年才能接住它一次。”

霰儿用拇指推上了P226的保险，开始拧下消音器。

赵尔做了一个吞咽动作，走近了霰儿一步：“不杀我了？还是说，跟我猜的一样，老头子只是让人吓唬我？”

“没有必要了。”霰儿回答，接着她收好枪，转身走向马路对面。

赵尔向着霰儿的背影大声说：“ We deserve better ! ”

“ We Don’t. ” 霰儿消失在路灯的阴影里。

4

主持人紧皱的眉头，和嘉宾的声音一样，让人想起风化的沙砾。

访谈的气氛是沉重的，休息时，照例播放了特斯拉新型自动驾驶技术的广告。

“它变得会越来越聪明！”广告里的白衣人微笑着说：

“ You deserve better ! ”

广告结束，主持人重新介绍了来自 Space X 的嘉宾，这位负责火星项目的高管。

“针对刚才的问题，”老人操着沙砾般的声音说道，“我要再次强调，赵尔博士的遗传算法项目，或者说达尔文方案，从来没有进入过先知算法的最终候选，想必大家知道，先知算法最终选用的是我们称之为罗尔斯的方案。”

“随机方案。”主持人跟进说。

老人点头：“是的，约翰·罗尔斯称之为无知之幕。也就是当你站在上帝的视角上，平等的看待所有灵魂，你会选择的方案。纯粹的随机，我相信这也是我们的共识，与其相信无法言说的所谓策略，我们相信对生命价值的判断，并不是我们能触碰的领域。所以我们把它交还给概率。”

主持人继续说：“就像两个孩子分蛋糕。”

老人热情的接过话头：“没错，先切的后选，最终的结果是公平，你说的对。”

“对于赵尔博士的自杀，您怎么看。”主持人问。

老人沉默了半晌，摘下眼睛用布擦拭：“赵尔博士是我个人的老友，也是优秀的AI专家，但是很遗憾，他的方案在伦理上存在严重的瑕疵，在判断方面，我必须放下个人感情。但他执意召开发布会，后果大家是知道的。他的轻生，也是他受到了无法承受的舆论压力的结果吧。我们会照顾好他的家人。”

“听说他的家人也受到了网民严重的攻击，甚至遭到人身袭击和死亡威胁。这是否也是赵尔博士自杀的原因呢？”主持人追问。

“我想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应该向前看。”老人重新戴上眼镜。

“ We deserve better. ” 主持人总结道。

“ Yes, we deserve better. ” 老人重复道。

手机屏幕上出现字幕，显示直播已经结束，特斯拉的广告又适时的插入。

霰儿收起手机，从顶楼的看向街对面的建筑大门。三辆特斯拉SUV等在门口准备迎接刚刚结束直播的老人从大门出来，周围是几百个关心这件事，特意赶来的围观市民。

霰儿将Blaser狙击枪支好，瞄准镜的十字准线对准了大楼的正门，一颗7.62mm子弹被推进枪膛。

老人出现了，现在他的太阳穴重合在准线上，霰儿的食指扣上了扳机。

人群冲破了警戒线，围在老人周围，安全人员努力分开人群。这是意外情况，不过霰儿还是有信心打中目标。

目标？
目标？
目标？

霰儿晃动枪身，瞄准镜扫过人群，所有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霰儿放开狙击枪，站起身，看着脚下的城市。

没错，她依然像一颗巨大的心脏跳动不息，一如潮湿、浑浊的母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