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01 Where to Start

PART I

有一个人立志要描绘这个世界。岁月流转,他画出了村镇、王国、山脉、海湾、船只、岛屿、鱼虾、房间、器具、星空、马匹和人。临终之前,他才发现,自己耐心勾勒出来的纵横线条,竟然汇合成了自己的模样。
——Jorge Luis Borges

————————————————–

我决定开始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事情或许已经变得不可挽回了。
更确切的说,是我发现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才决定写下这些文字。原谅我在一开始就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这些天以来,原因和结果的概念对于我来说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无人车依然会每天五次送来食物。这些东西看上去都还不错,比如今天的晚餐是腌三文鱼,玉米粒,蘑菇汤,薄饼,一份小羊排,还有一瓶年份很好的拉菲。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他们还送来了一份冰激淋。看得出来,和几个月前一样,这些东西都出自进化理事会的执政官厨房,由一台专用的烹饪机器人制作。

但也仅仅是看得出来了。

从五天前开始,我就已经尝不出这些东西的味道了。最初我以为是我的味觉终于出了问题,但试过庄园厨房里的调料之后,我意识到是我无意中改变了这些食物的口味。现在任何从外面送来的食物,我吃起来都像是蜡烛。
为了回忆起味道,我开始读一本关于味觉的书。可惜的是,我发现这几乎是徒劳的。就连这本书的作者都承认,用文字准确的描述味道非常困难。
“一种感觉要是未经命名,他就模糊难辨,甚至不是一种感觉。正如要是没有‘靛’这个字,我们就不大可能意识到这种颜色的存在,说不定只会把它看成蓝色。”

这让我想起一个执政官曾经提出的担心:我们无法定义模糊的感觉并加以管理,因此无法预测“艺术”感觉带来的风险,基于普适进化原则,应该从社会中剔除尚无法确认会给人带来何种影响的艺术作品。

他举例说一个B级的SIP士兵,在反复听一首歌曲三个小时后,突然出现了灵泊综合症的早期症状。幸运的是,他很快被当天的AR测试发现异常,并且予以废弃,只造成了同营房一名士兵的泪腺机能异常。很难想象,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普通的SIP潜在携带者身上,将会造成多大的灾难。

我记得我找到了这个案件,并且真的去听了那首引发事故的“What a Wonderful World”。当然这是被普适进化原则严格禁止的行为,不过我有足够的资源躲过原则审查,甚至无意中影响AR测试的结果,但我并不为此庆幸,除了好奇心之外,我这么做的一个原因就是我想让AR测试发现我的异常。

老实说,和所有SIP携带者相反,我害怕通过AR测试。从第一次发现AR测试对我无效的时候开始,我就对他充满了恐惧。我敢说在这一点上我不孤单,但其他人恐惧的是无法通过测试。文森特将军曾经告诉我,这种恐惧本身,就可能导致测试失败。
如果有一场考试,仅仅因为你紧张就判定你不及格,你一定会觉得很荒唐。如果我告诉你,考试不及格的代价就是死亡,你又会如何想呢。

或许你会质疑这场考试存在的合理性。但对我来说,这种合理性是不容置疑的。甚至可以说,在每天的AR测试中合格,就是让每个SIP携带者安心生存24小时的唯一方式。

小时候,我认为这种安心仅仅是免于恐惧的安心,但是很快,学校的课程和我们从媒体看到的,甚至就发生在我眼前的事,让我们改变了看法。

如果一个SIP携带者不能通过AR测试,那他就是一个潜在的魔鬼,一只放在鸡笼里的狐狸。AR测试是保护人类社会,同时也是保护SIP携带者的最后的,最有效的方案。

但是坦率地说,当我第一次意识到AR测试对我无效的时候,我的喜悦立刻压倒了惊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秒之前,我还必须每天接受一次自己根本无法预料结果的死刑审判,一秒之后,我便意识到自己被永远的赦免了,并且可能是整个星球上唯一一个能逃过AR审查的SIP携带者,这意味着我可以随便使用自己的SIP能力。

简单的说,我成了一个自由漫步在和平妇孺中的持枪者。

回想起来,当时我走进透明的测试笼的时候,几乎肯定自己无法再从里面活着走出来了。而我们都相信,你越是这么想,它变成现实的可能性就越大。

看到屏幕上的绿灯亮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从一个全新的宇宙里重新出生了。以至于我无意中弄碎了机器的屏幕,和离我最近的一个士兵的护目镜,他们立刻向我身后等着接受测试的队伍打出了几十颗眩晕弹,并且在五秒内把所有人按在地上注射了镇定剂——AR测试现场必须有七倍于被测者的武装士兵。

当时我们是十六岁,距离首战还有六个月。

顺带一提,现在这个标准已经提高到了十五倍,而且每个测试场都安装了足够把方圆一公里变成弹坑的核装置。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今天,恐怕就不会有这些文字了。

我们和他们都从未怀疑过AR测试的准确性——即使它不准确,也只会更多的亮起红灯。普通士兵接受AR测试的通过率不到三成,即使把被试者换成AR测试中心的高级工程师,通过率也只有五成。

AR测试通过率最高的人群,就是它唯一会杀死的SIP携带者。

他们称之为人工选择的结果。
抱歉,人工选择的卓越成果。

事实上,它唯一问你的问题,就是你觉得屏幕上那一团扩散的墨水看起来像什么。
然后,它会千篇一律的提醒你,请诚实的说出第一感觉。大量的人因为说谎无法通过测试。
它是对的。

我在同学之间听说过无数蒙骗那个机器审判者的方法。有些听起来甚至天才,有些则无懈可击,他们以毫秒为单位斟酌作答时间的长短,把图案分成上万个分类,给每个可能的联想设计了最祥和的意向,他们对语气的把握、对心率、血压、甚至瞳孔扩散程度的调整,足以骗过最精密的测谎仪,但是这些方法的作者没有一个活到毕业。

很快,就没人试图欺骗AR测试了。
或许这也是人工选择的卓越成果吧。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当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欺骗了它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我还记得,因为看到了机器上的绿灯,那个护目镜被我打碎的士兵一边向人群打出眩晕弹,一边把我从测试台上拉下来挡在身后。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变成了这个鸡笼里的狐狸。即使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也会让他们不安全。我不是行走在和平街道上的唯一持枪者,而更像是行走在鸡蛋铺成的道路上,每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都像是地上的鸡蛋,我必须非常小心才能不伤害到他们。

灵泊综合症,这个星球上最恐怖的恶灵,AR测试不是它的爪牙,而是枷锁。我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后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
事实上,逃过AR测试的侥幸,让我开心了足足两年,这是我最后能称得上快乐的时光,也是大战最艰难的两年。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