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27 Epilogue

邢梦雨和叶月的滑翔机到达福尔图娜的第三天。

早晨,我打电话到叶月的房间叫她起来吃早饭。几分钟后,叶月穿着一身洁白而蓬松的睡衣,揉着眼睛走下了楼梯。幸好渡边在庄园里给妻子和女儿都准备了衣服,否则现在的情况一定有点尴尬。

我看着坐在我面前的小女孩,她还带着一脸惺忪的睡意。我甚至觉得,她还没有真的接受父母都已经去世的事实,她更不会明白,这颗星球上已经没有了她能回去的地方。

一段时间后,随着我的SIP泄漏达到临界点,这个庄园可能会被卷进一个黑洞,彻底从世界上消失。那个时候,我不希望叶月还在我的身边。即使,黑洞里是另一个宇宙,我也不希望从这个世界带走她。

她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叶月。

“梦雨阿姨呢?”叶月低头喝了半杯牛奶之后,开口问道。

“我去叫她。”我答应着,站起身向邢梦雨的房间走去。

看到她的房间已经空了,我并没有感到意外。我们都知道,她早晚是要离开的。和叶月一样,我也不希望她被卷入我最后的时刻。

邢梦雨没有留下任何书信,也没有说她有什么打算。她在这个庄园外面是个死刑犯,但同时,她是个优秀的SIP携带者,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而且现在,她已经无需再进行AR测试来重置体内的纳米毒剂了——叶月无意中帮她解决了这个最严重的问题。无论是做雇佣兵,还是在一个远离联合政府控制的乡下隐居,她总有办法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同样无法逃脱所有SIP携带者的宿命为止。

然而,我不认为她是为了逃离我才离开庄园的。我觉得,她想逃离的,是她拼命保护下来的小女孩。是她在十几天的逃亡生涯中,视作自己女儿叶月。

从基因上说,叶月是她女儿的姐姐,但她却最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亲眼看着这个八岁的小女孩,面对母亲的尸体数着枪里的子弹。冷酷的执行着“One for head, two for heart.”的杀戮准则。她无法想象,这个近乎怪物的存在,竟然有着和她女儿相同的一半血统。

因此她恐惧了,完成任务后,她不敢再多看叶月一眼,而是选择逃向了敌对的整个世界。

我走下楼梯的时候,看到叶月坐在窗口,盯着外面的草坪,双腿孤独的悬在木质的窗台下面。她听到我走近的声音,但并没有回头,而是说:“夏叔,飞机不见了呢。”

“是不是……梦雨阿姨也不要和我在一起了?”

我看到叶月微微侧过的脸上,挂着一道晶莹的泪痕。

我冲上去把她抱在怀里。叶月终于大哭了起来,短短的八年人生中积累的悲痛,在这一刻冲破了堤坝。她近乎忘我的哭泣着,好像从婴儿时期开始就从未啼哭过,她要向这个不许她落泪的世界报复。她在用绝望的哭泣诅咒全部的因果,徒劳的撕扯着绑缚自己的悲戚之锁,仿佛要用这悲鸣燃尽整个宇宙。

叶月哭累了——或是因为牛奶里的安眠剂开始起效,就在我怀里哽咽着睡去。我抱着她坐进沙发,盯着墙上悬挂的那面战旗,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

我累了,我好想你们。

叶月在梦中搂紧了我的脖子,发出了喃喃的梦呓。

“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想回答,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此刻,我是如此痛恨自己。

我抱着沉睡的叶月走出了房间,走到了那座高大的机器人下面,用SIP插入钥匙卡,轻轻念出了那个咒语般的名字。机器人动了,这一次,他的声音意外的小,就像怕惊醒了我怀里的小主人一样。

金属阶梯的最下层,是坚实的混凝土地板。地下室里闪着梦幻般的蓝光。这是渡边为女儿留下的最后的礼物。我走到房间中心,把叶月安放在那里的一张小床上。从怀中取出三封昨晚写好的信,放在她的枕边。

最后,我抽出“九毫米的恋人”,摘下了上面的红月挂坠,把那个小小的月亮紧握在叶月手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动了第一个按钮,一层玻璃从侧面升起,盖住了叶月沉睡的小床。第二个按钮被按下,整个小床在玻璃中悬浮起来,两个陀螺仪控制的磁感系统,将保护这个生命仓的平衡,即使遭遇巨大的冲击,她也能像在摇篮中安眠。第三个按钮亮起来,我按下它的同时,地下的灯光变成了红色,程序进入了不可逆转的状态。生命仓外部的钛合金外壳闭合,这个小小的金属胶囊,像一颗银色的种子般,被吸入了它下方的半圆。

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我走出了地下室,看着大地静静的裂开,高大的火箭从那里缓缓树立起来。直到遮住了上午的太阳。没有倒数,也没有欢呼,橘红色的火焰在火箭尾部点燃,那声音好像来自天空外面一般毫不真实。强大的推力让火箭迅速离开地面,不断上升,最后变成一个亮点,消失在阳光下。仿佛这个星球洒下的一滴泪水。

我站在火箭留下的白色烟雾中,盯着那个亮点,直到眼睛被阳光刺伤。

渡边叶月离开了地球。

火箭将带着叶月飞向38万公里外的另一个世界。它会提前发出求救信号,然后降落在月球背面,月都望舒的门前,带来方舟共和国179年来第一个新的地球移民。

她也许将是毁灭两个世界的魔女,或者是重燃人类希望的天使,也可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女孩。而这一切,已经不是我能讲述的故事了。

我再次抬起头,看着伫立在我身旁的贰号机,他钢铁的双眼紧盯着火箭起飞的方向,仿佛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而我,也是如此。

“终于只剩下我们了。”我对贰号机说。

当然,他没有回答。

我感觉全身的重量都已经随着火箭飞走,我好像回到了这片土地12年前的一个上午。我刚刚结束全学期的考试,和马克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纪灵月追上我们,突然从后面搂住我们两个的脖子,让我们险些摔倒。渡边和文森特刚从远处的教学楼出来,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今天的课题。绿川唯正在那个小屋里为我们准备午饭,她的父亲又寄来了红酒,虽然不是什么高档货,好在大家都很喜欢。

战争和勋章好像被驱逐到了另一个世界,逃亡和离别似乎从未存在。夜晚,当月亮升起,我们安静的依偎在一起,仿佛这瞬间就是永恒。

我伸出手,想抓住这一片幻影,但镜花水月纷纷飘散,只剩我一人的福尔图娜,却依旧安宁。

我最后一次走进了战争纪念馆,绕过展览在前厅的铠甲和战机,穿过天井,路过斯佩伯爵号小山一般的残骸,进入了展厅的最深处。我把红月的战旗整齐的叠好,轻轻放在纪灵月的雕像前,摘下胸前那枚真正属于她的勋章,安放在她的少校军服上,拔出“九毫米的恋人”,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扳机被扣下,击锤叩击撞针,子弹却没有击发。

有人偷偷破坏了子弹的底火。

“这小丫头,还真机灵呢。”

我笑着重新把枪收起来。抬起头,看着纪灵月洁白的雕像,她依然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嗨,你好吗。”我发出了问候。

“我知道你们都在等我,可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请你告诉唯,让她晚点开饭吧。”

于是,我再次回到了福尔图娜庄园,坐进书房,展开纸页,写下这些文字。

原因和结果的概念,对于此刻的我已经模糊。无人车送来的食物毫无味道,手边的书也无法帮助我了,或许搁笔之时已经到来。

和流浪在宇宙中的旅行者和讲述者一样,这些文字是来自遥远世界的信札。无论你生活在200年前的时代,还是200年后的未来,抑或是我无法想象的时空。一根永恒神秘的琴弦,终会在某个维度将我们彼此的星空相连。

请听听我们的故事吧,这是一个来自被诅咒的世界的悲歌,然而我们却这样的生活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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