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25 Armageddon & 026 Lonely Eden

025 Armageddon

收到渡边报告后的一周,我在一个早晨走进办公室,看到桌子上的一个信封。我问了秘书和卫兵,没人看到这个信封是谁放的。信封里有一张纸和一张光盘。纸上印着三个字“给领袖”,背面是血月党的标志。

这根本不像是给领袖礼物的方式,更像是一封勒索信。

我把光盘插进了电脑,光盘里是一段录音,背景有些嘈杂。但能听出,那是渡边和文森特的声音。

能够监听两个进化执行官之间的谈话,我不得不再一次对血月党的深不可测感到恐怖。对话的内容起初是随意的谈话。接着渡边向文森特提到了我向他说的幻觉。

“怎么这么快。”文森特的声音。

“他能撑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

文森特好像沉吟了一会儿,说:“还不能确定吧。”

渡边的语气很急促:“您还不明白吗,再不行动就太晚了。”

“血月党怎么办。”文森特问。

“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为什么?!”渡边几乎咆哮着问。

“你这是送死。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允许你这么做!”文森特好像拍了一下桌子。

“好啊,那祝你好运。校长。”渡边说完这话,摔门声响起,录音结束了。

进度条走到尽头后在屏幕上静止了。无数图像和可能在我的大脑里拼成了一个结论:

渡边要杀了我。

我打算直接去问文森特。我觉得他能告诉我答案。这时,他应该正在飞往克洛托基地的轨道客机上。我拿起电话,让接线员接通了客机上的卫星电话。文森特的声音传了过来。

“老师,请您务必听一下这段录音。”我把话筒放在扬声器边,把录音重播了一遍。

我再次把听筒拿回耳边,那边传来了长时间的沉默。

“这是加密线路吗。”文森特终于开口了。

“最高级别的。”我回答。

文森特嗯了一声,似乎在酝酿语言,不过最后,他还是直截了当的说:

“你的SIP开始泄漏了。”

这是我早该意料到的结果,但听到文森特的确认,我的大脑还是一下被血液充满。我好像一直站在一个望不到尽头的滚梯上,而此时,我看到了滚梯尽头的悬崖。

过了好久,我终于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可惜已经没有神风计划了。”

“没有了,孩子。”文森特说。

“那我就只能选择枪和子弹了吧。”

文森特几乎立刻回答:“你不能。”

“您在神风计划前,就预料到这天了吧。”我对他的回答感到有些意外。

“没错,但我那时不知道你会变成现在的你。”

“您是指什么。”

“血月党,你现在是血月党的领袖。”

“但我也是SIP携带者,我知道泄漏意味着什么。再说,我和血月党没什么关系。”

文森特用平静的语气说:“但他们不这么认为。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布鲁温是血月党的成员。但我可以告诉你,他还算不得什么狠角色。血月党已经控制了半个世界。最高执政官和我一直在想办法对付他们。”

我用沉默让文森特继续说下去。

“到现在双方还都算冷静。但是如果你死了,他们一定会以为我们要动手,他们就会狗急跳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起了血月小队最初的那几个成员:“我觉得他们没那么疯狂。”

文森特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们人类’吗。”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极端的民间组织,主张把SIP携带者全部灭绝。

我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你知道为什么这种极端组织能存在到今天吗?”文森特问。

我一直猜想这是某个高层在民间的代言人:“他们是谁的人?”

文森特顿了一下,回答道:“是我的人。”

我觉得自己的椅子好像变成了一个电椅,一股冰凉的陌生感涌遍全身。

“您为什么……”就算置身事外,我也无法理解一手创办了SIP部队的文森特会扶植这种组织。

“为了和血月党对抗,只是这个组织先喊出声罢了。”文森特说,“血月党早就在策划一场运动,宣扬SIP是人类进化的方向。他们要取消AR测试,用SIP划分公民等级。”

这我也听说过,这是另一个支持SIP的民间组织提出的纲领,我最初只认为这是对‘我们人类’的报复性运动。

“你现在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吗?”文森特接着说,“他们控制着不少军队,SIP部队里也有很多他们的人,如果你出事了……别说死了,就是到通古斯城,他们也会认为我们把你软禁了。这等于向他们宣战。所以你必须呆在他们的视线里。”

我想了一会儿,回答说:“可是我前一段刚去过通古斯城。”

“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毛了,禁不起再来一次了。”文森特的声音更加急促,“我这次回基地,就是为了稳住这边的SIP主力部队,但是通古斯城那边我还是担心,万不得已,那边是我们最后的避难所。我让渡边去稳住那边,不过他现在已经听不进我的话了。”

“我可以去劝劝他。”

文森特苦笑了一声:“他现在更听不进你的话。”

“那我现在怎么办。”

“老实呆着,别让人看出任何问题。准备好隐形眼镜。”

文森特说完这话,又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

“小心渡边澈。”

挂断电话后,我在椅子上坐了五分钟。然后站起来,把那张光盘重新装进信封。走到了大楼另一侧,渡边的办公室。

当时他正和几个幕僚说着什么,看到我进来,他们都有些慌张。渡边看了我一眼,交代了几句,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我什么话都没说,开始在他的办公桌下面摸索起来。渡边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终于忍不住说:“你疯了?”

我找到了那个东西,它被贴在渡边办公桌的抽屉和导轨之间,比一颗纽扣电池还小一些。我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方块仍在渡边的桌子上。

“窃听器?”渡边把它拿起来,“谁这么大胆子。”

“文森特的办公室也有。”我说着,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了他。

渡边愣了一下,拿出了光盘。

“听听吧。”我向他建议道。

他照办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他听完录音之后,我们之间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尴尬。

渡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说道:“没错,这是真的。”

“我问过文森特了。”虽然我猜他早就知道了,我还是把文森特的说法告诉了渡边。

“他想让你去通古斯城。”我最后说,“如果你去,我和你坐一架飞机走。”

渡边站起来,到酒柜倒了两杯威士忌,把其中一杯放在我面前:“恐怕飞不到那就被打下来了。你上次从通古斯回来后,整个血月党都盯在你身上。”

渡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也别急着要自己的命,我会选个好时间。对你我,对局势都好的时间。”

“这建议可真残酷。”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渡边品着威士忌,说:“建议而已,你现在完全可以把我的脑袋拧下来,然后登高一呼,称帝都没问题。”

接着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印象中那竟然是几年来我最放松的时刻。

不过这种轻松也只持续了片刻,我还没喝完那杯酒,渡边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那边的人简单的说了些什么,渡边面色凝重的回答:“知道了。”

放下电话后,他并没有让我的疑惑保持下去:

“文森特的飞机坠毁了。”

至今没人知道那架飞行在亚轨道的飞机是怎么坠毁的。可能是来自地面的导弹,或者机组人员的自杀式行动。也可能是单纯的飞行事故。飞机在几十公里的高空爆炸解体,一部分残骸落入了宁远湖,还有一部分掉落在福尔图娜的废墟附近。

文森特的葬礼在福尔图娜老教学楼的遗址上举行。进化理事会已经决定在那里建立一座战争纪念馆,现在纪念馆已经初具规模。参加葬礼的人群就聚集在尚未封顶的纪念馆大厅里。

剩下的四个进化执行官都出席了葬礼。除了政界和军界的高层外,一些SIP研究的知名学者也从通古斯城飞到了福尔图娜,最高执政官宣读了悼念词。

“文森特将军一生最大的功绩,不是成为了SIP部队的总司令,也不是担任进化理事会的第三执行官。而是他的学生中,诞生了渡边澈将军这样卓绝的指挥官,诞生了夏伯涵将军这样杰出的战士,诞生了纪灵月少校这样无畏的英雄。文森特将军最大的遗产,是人类驱逐侵略的胜利传奇,以及经过战火考验的不朽勇气。”

我们面无表情的听完他低沉的演说。渡边接着走了上去,作为文森特部下的代表讲话。

“我知道,很多人是这样评价这个人的。他在福尔图娜任教的时候,权力的野心就疯狂的膨胀。他不断用学生作为筹码,换取自己在军界和政界的地位。他毫不留情的把昔日的学生送上战场,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他们,看着他们在方舟军的炮火下灰飞烟灭而没有一丝愧疚。这些灵魂都成了他肩上将星的光晕。”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

渡边提高了声音,盖过了这些嘈杂:“而且,我知道你们这样评价他的目的。作为被他送上战场的学生,我明确的告诉你们,在我们眼中,他永远是福尔图娜的校长,是文森特老师,而不是文森特上将。但是请你们不要误会,战争还没有结束,你们的对手,也不是无知的学生!”

接着,渡边在一片死寂中走下了讲坛。

我十分担心,这番等同于向血月党公开宣战的话会把渡边置于危险的处境。但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只是血月党名义上的领袖,相当于它的一块招牌。我甚至对它的成员都知之甚少,更不用说对它下达什么命令。我确信,如果他们的目的需要一具领袖的尸体,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向我下手。

渡边是在同一只看不见的怪物较量。相比之下,我甚至觉得方舟军的轨道战列舰还要好对付一点。

葬礼结束后,渡边并没有回到华盛顿,而是飞到了克洛托基地。分别前,他告诉我,他担心有人会向唯和叶月下手,我答应他会尽量保护她们母女。

“你还是离她们远一点比较安全。”渡边说。

或许的确如此。无论是从其他人,还是SIP泄漏的角度来说,都是这样。

我问渡边,为什么在那段录音的一开始,文森特要说“怎么这么快。”而他竟然回答“他能撑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

渡边考虑了一会儿,对我说:“你知道人的大脑每秒要接受多少信息吗?”

我摇头。

“11兆比特。”渡边给出了一个数字,接着问,“你能同时听三个人说话吗?”

我再次摇头:“当然不能。”

“语言的信息量有多大,”渡边说,“一个人说话的信息量,每秒不到10比特。”

“换句话说,人脑的意识,每秒只能处理不到30比特的信息。11兆减30,是多少?”

“差不多还是11兆。”我没有计算就回答了。

“这就是潜意识和意识的真正比例。”渡边冷笑了一声,“想让潜意识控制的SIP永远臣服于意识的管辖,就像让太阳绕着地球转一样。”

渡边加重了语气,说道:“是不可能的。”

渡边这个比喻很精准,因为太阳的质量差不多就是地球的33万倍。当然太阳也曾一度绕着地球旋转,那是在哥白尼以前的时代。就像每个SIP携带者都曾经以为自己是能力的主人一样。

面对我震惊的表情,渡边笑了笑。

“还记得我的贰号机吗?去看看吧,说不定会有惊喜。”

说完这话,渡边转身登上了飞往克洛托基地的飞机。

回到华盛顿后的第三天,我接到了渡边从克洛托基地寄来的一个文件袋。里面有几张照片和一张钥匙卡。

一年前,西伯利亚战役开始前夕,我和渡边合资在福尔图娜附近买下了一片地。这片森林中的荒地本就值不了几个钱,而它原本的主人——森阳郡政府听说了卖家的身份后,又给出了一个让我们都觉得夸张的折扣。

一个官员对我们说,只要战后帮森阳多做宣传,这片地白送我们都可以。不过我们还是掏钱了,用差不多相当于一辆轿车的价格买下了这片将近三平方公里的土地。渡边委托一家公司在上面修建的小庄园,这个时候已经竣工了。

渡边寄来的卡片,就是庄园安全系统的登录卡。我在战后从没去那里看过,不过看起来这家公司把庄园打理的还不错,照片上的两栋白色别墅都很漂亮。他们还在庄园里挖了个人工湖。

最吸引人的一张照片,是一片空地上的机器人模型。它看上去和当初渡边搭在福尔图娜小屋院中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它的高度接近十米。渡边和我说过,这个机器人是他自己设计的,本来应该有动力系统,能自己行走起来。不过战争开始后他就无暇顾及了。福尔图娜中学被军方接管的时候,他那架两米高的一号机也被装上垃圾车运走了。

看来他打算用这架更大的二号机完成自己的心愿吧。不知道渡边有没有让辖下的科学理事会帮他制造一个发动机。

我把钥匙卡放进了外衣的口袋。拿起电话要通了科学理事会。不过我没打算问他们机器人的事,而是找到了克莱尔上校——那个纳帕来的女军官。

克莱尔在AT222年初夏停战后不久,就从纪灵月曾经的房间里搬走了。她在克洛托基地担任过作战部的参谋。战后,她被我调到西伯利亚,负责指挥保卫通古斯城的SIP部队。这也是唯一由科学理事会管辖的SIP部队。克莱尔是为数不多的,我可以确定不是血月党的老部下之一。

还有一个人,邢梦雨。

她在生下了渡边的孩子后,回到福尔图娜服役。不知为什么,在那之后她的SIP能力增强了不少。战争的最后阶段,她独自率领一支SIP小队在全球灭火。方舟军撤离后,邢梦雨上校被安排在兰利SIP数据中心任职。她曾经请求向地下主机查询她和渡边的孩子的下落,渡边拒绝了。

那时我问渡边:“你真的不关心?从基因上说,和叶月一样,这也是你的孩子。”

“我都不知道这是叶月的弟弟还是妹妹。”渡边只回答了这样一句话。

后来邢梦雨偷偷找到我,求我帮她。因为实在无法忍受一个上校军官每天在电话里哭着央求,我秘密下令调出了那个孩子的记录。

渡边澈和邢梦雨的女儿,在五岁的时候觉醒了B级SIP能力。按照伦理规定,负责军前教育的才智中心开始对她进行AR测试。她在六岁的一次AR测试中被判定为不合格,强制接受了脑额叶切除手术,并送往一家民间的孤儿院。两个月后,她死于手术后的感染和并发症。此时,她还没有名字,只有出生时获得的编号:DE-B19-F-CAA。

这个编号说明她生于AT222年11月25日,是个女孩。

听说才智中心用出生当天的登记顺序称呼学员,那么这个孩子应该曾经被别人叫做:CAA。

如果把这串编号刻在墓碑上,恐怕会相当奇怪吧。

邢梦雨放弃了这个打算,把报告还给了我。

“如果您什么时候需要帮忙,一定打电话给我。”她离开我办公室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

现在我需要帮忙了。

几天后,克莱尔上校和邢梦雨上校都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我用SIP设置了空气、电磁和光学三层屏蔽,才开始向她们布置任务。

我把克莱尔在通古斯城的SIP部队,从500人增加到1000人,直接听命于克洛托大本营或者我本人。又让邢梦雨派人暗中保护渡边家。

“另外我想让你帮我找几个人。”我把一张名单递给了邢梦雨。

她打开看了看,微微一笑,点头答应了。

很快,这些安排就做出了回应。邢梦雨告诉我,这几天渡边家经常有车出入,这些车防护的都很好,无法看清里面坐了什么人。我感觉渡边所说的“好时候”差不多快到了。

我打电话给渡边,他确认了我的猜想。一个月来,渡边在克洛托大本营只做了一件事:削弱血月党对SIP部队的控制。他不断把布鲁温执行官的部下调到无关紧要的部门,并下令让几个血月小队的元老回华盛顿述职。据我所知,最高执政官一直在支持他,压制了布鲁温几乎每天一次的抗议。

“不过即便如此,我也快碰到血月党的底线了。”渡边在电话里说,“我想让唯带着叶月到通古斯城去躲一下,等事情结束了再回华盛顿。”

“我送她们去吧。”我向渡边提议说。

“不行,你飞到通古斯太引人注目了,有克莱尔在那边接应就行了。你只要把她们安全送出华盛顿。”渡边否决了我的建议,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会儿,问道,“你的泄漏怎么样了。”

“幻觉越来越多,眼睛暂时还没变色。”我如实回答。

渡边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你必须在一周内离开华盛顿。”

“送走唯和叶月,我就飞到福尔图娜的庄园。”我说出了早就想好的计划。

“嗯,可以。”渡边同意道,“你到那里应该还不至于太刺激到他们。”

接下来,我们突然在电话里陷入了沉默。我想这时渡边和我一样,并非无话可说,而是郁积的太多,以致不知从何说起。

“抱歉。”渡边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辛苦你了。”

“以后,就真的剩你自己了。”我回答他。

“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你会的。我知道。”

挂断电话前,渡边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说:

“别忘了去看看我的贰号机。”

这是渡边澈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理解为何他这么执着于那个从未完成的机器人,直到我真的去看了为止。

血月党的行动比我预料的来的更早,也更凶狠。他们在一个最不可能下手的地方下手了。那是文森特和渡边经营多年的老家,SIP大本营克洛托基地。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比通古斯城更安全的地方,那一定是克洛托基地,就算地球军集中全部兵力,甚至是方舟军带着三艘新的轨道舰返回地球,也不太可能攻下这座基地。我曾经向渡边建议,应该让唯带着叶月到克洛托避难,而不是跑到通古斯城去。渡边说他不想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个当时在我听来有些可笑的说法,被证明是正确的。

AT230年7月的一个清晨,联合国进化理事会第三执行官,全球SIP部队总指挥渡边澈上将,在克洛托基地办公室外的一条走廊里被枪杀。

克洛托基地不是被从外部攻陷的。当天,渡边在通过走廊进入办公室的路上,被一颗从窗外飞来的7.62mm狙击弹射穿了太阳穴,当场毙命。随后血月党的势力迅速控制了整个基地,他们把文森特一派的士兵集中在AR测试中心,关闭了堡垒的大门,又切断了基地和外部的通信,暂时封锁了所有出入基地的隧道。

三个小时后,第一批陆战队进驻了克洛托基地。一批血月党的高层随后乘直升机抵达,撬开保险柜获得了权限密码,迅速重置了基地的指令系统。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击退方舟军赢得盖亚战争的大本营,就这样在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内落入了血月党的控制。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第一感觉是他们一定会同时在华盛顿动手。我立刻打电话把这个消息通知了克莱尔,让她加强通古斯城的防守。又让邢梦雨把她为我找来的人集合起来。

这是我最后的小队,他们原来都是“红月小队”的成员,在初夏停战时多数人已经退役。我调查了他们在战后的生活,发现血月党几乎找到过他们中的每个人,希望和他们一起创造一个符合人类进化规律的新世界,但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选择了拒绝。

我让邢梦雨告诉他们,如果他们选择跟随我,等于和半个世界决裂,而且将会再次面临死亡的危险。但是他们都回来了,一个年近六十的前飞行员甚至带来了“红月小队”的旗帜。

“我们没有选择跟随你。”他用燃烧着液态火焰般的蓝色瞳孔盯着我,低沉而坚定的宣告:

“我们的选择,是再一次跟随自己的公主。”

接着,他在我面前展开了那面旗帜。那是一面曾在炮火中破损的战旗。

我把旗角轻轻拉到唇边,好像那里还留着硝烟的味道,和少女的芬芳。

“红月小队的最后一次任务。”

我从腰间拔出“九毫米的恋人”,将子弹上膛,宣布:

“出发。”


026 Lonely Eden

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最高执政官的官邸,如果血月党控制了那里,逼迫最高执政官交出密码,就能向全球任何一个地方投掷核弹。本来第二执政官的作用就是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但现在的第二执政官是布鲁温,他本人就是血月党实际的领导者之一。

我们到达白宫门前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平静。我把红月小队留在外面,自己进入了椭圆形办公室。我已经做好了打算,我见到最高执政官的第一句话不会是“早上好,长官。”

而是“他们动手了。”

但是当我真的跨进了那个房间时,这句话却无法出口了。

我看到布鲁温执行官坐在最高执政官的对面,两人正在说着什么。

他们好像早就预料到我的到来,在让其他人离开后,最高执政官做出了一个令我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将右手放在左胸前,向我微微躬身,轻声说:

“领袖,我们动手了。”

我在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渡边会在自己的大本营被轻易刺杀——因为他只撤换了布鲁温的人,而顶替他们的,很多却是最高执政官推荐的人选。

我立刻转过身准备离开。

最高执政官叫住了我:“不着急走,我们谈谈吧。”

“没什么可谈的了。”我伸手准备开门。

布鲁温按下了桌上的一个按钮,命令道:“卫兵,拦住他!”

门开了,几个持枪的卫兵出现在门口,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转过身,重新打量了一次最高执政官,试图把他的形象和血月党的幕后领导者重新对应起来。可是如果最高执政官是领导者,那血月党还能称为幕后组织么?

我没有时间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我看着门前的几个卫兵,叹了口气,对为首的一个说:“你想拦住我?”

他的眼神显然晃动了一下,但还是回答:“是的长官。”

“你说说看,我是什么人。”

“夏伯涵上将,第四进化执行官,血月小队的创始人,白金骑士勋章获得者,最强的SIP携带者。”

“错了,小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我是武器。”

卫兵后退了一步,恐慌的看着我。

“滚开!”我吼道。

回到白宫门前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红月小队的人还等在车上。特勤处并没有趁我离开时对他们下手。这让我确定,最高执政官和布鲁温早就知道无法留住我,也不想进一步惹恼我。

和红月小队汇合后,我们立刻赶往渡边家。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渡边家门前已经停了十几辆军用吉普,几十名持枪的宪兵正和渡边家的两个卫兵对峙。看来如果再晚来几分钟,宪兵就会冲进渡边家了。

红月小队的士兵们迅速下车,他们举枪对准了这些宪兵。有一半宪兵不得不转过身来和我们对峙。同时大声喝问他们奉谁的命令来到这里。

看到我走下车,他们突然安静了,但并没有闪开道路。一个少校从队伍后面挤出来,向我敬礼:“长官,我们正在奉命执行任务。”

“好的。但是我要进去。”我说着向前走去。

他伸手拦住了我:“您不能进去。”

我慢慢转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的年龄应该比我小一些,但扭曲的脸上出现了很多褶皱。

“听着,少校。”我掸了掸他肩上的军衔,说道,“我说了,我要进去。”

“可是您不能……”

“少校。”我打断了他的话:

“你见过曼珠沙华吗?”

在不得不发出无聊的威胁后,我终于进入了渡边家。唯正抱着叶月坐在沙发上读书,好像根本不知道门前发生的事。

看到我走进来,叶月小跑着冲过来抱住我的腰,我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抬起头看着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唯。

“喝点茶吧。”唯把乱发拢回耳后,轻声说。

几分钟后,一杯手制的抹茶就放在了我面前。绿色的茶汤像一泓温润的草坪。

我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怎么样,和当初的味道一样吗?”唯小心的问。

我放下茶杯,如实回答:“有点苦。”

唯苦笑了一声,低声道歉:“可能是茶粉放多了呢。”

“我是来送你们去通古斯城的。”我把对话引入正题。

唯把叶月抱在自己怀里,双眼盯着那杯抹茶。

“现在去那还有什么用。”

“克莱尔上校会在那边接应你们,她手里有1000名SIP士兵,还有另外一个陆战师保护通古斯城,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唯转过眼神,看着我说:“暂时吗?”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

唯把叶月放在地上,对她说:“去把爸爸的宝贝拿来好么。”

叶月点点头,朝楼上跑去了。

唯蹲下身,一边收拾桌子上的书,一边说:“澈已经不在了,你离开了之后,谁能保护通古斯城呢?”

“我不会离开。”

唯停下了手里的书,抬起头,用清澈的眼睛盯着我,说:“SIP泄漏,我听澈说过了,你不用骗我。”

我一时语塞,只好说:“至少现在通古斯还比华盛顿安全。”

“在一周之内?”唯微笑着问。

我再次沉默了。她是对的,如果我的SIP泄漏在一周内到达临界点,我就不得不在那之前了结自己。而我死之后,在这个血月党控制的世界里,唯和叶月是没有安全可言的。

“请至少不要放弃。”我请求她,“我会在这一周里尽量想办法的。”

这时叶月已经取来了唯要的东西,她抱着一个看上去很重的盒子,笨拙的从楼梯上走下来。

走到我们面前后,叶月把那个木质的盒子放在桌面上。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竟然没有一丝慌乱和恐惧。

唯打开了盒子,我看到了那里面的东西:渡边的爱枪,一把六英寸枪管的柯尔特Python左轮手枪。它有着水银般精美的镀铬表面,以及优雅的深棕色胡桃木握把垫片。这是唯的父亲从自己的收藏中精选的,是他送给渡边的结婚礼物。

唯拿起了这支沉重的手枪,把盒子里六颗闪亮的0.357Magnum子弹一发发的填入弹巢。

“我们不会放弃的。”唯说,“但你不必为我们花费太多精力,你要做正确的事,这也是澈希望的。”

最后,她把弹巢合上,用盒子里的皮制枪套将Python挂在腰间,看着我问道:“那么去机场的车在哪?”

我把叶月抱在胸前,让唯跟在我身后,径直走出了渡边家的前门。为了防止狙击,我甚至在周围布设了一道透明的中子盾。那个少校走上来试图拦住我们,我用SIP把所有的宪兵都隔离在十米外。带着唯和叶月上了红月小队的车。

车开起后,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些宪兵也上了车,跟着我们开了上来。但他们不敢跟的太紧,只是远远的尾随着。我让老飞行员把“红月公主”的战旗从天窗举了出去。这让几批赶来拦截我们的SIP士兵愣在原地,接着我看到他们在路边立正,对我们的车队举手敬礼。

在达到机场前的最后一个路口,我们遇到了一个路障。两辆装甲车横在路中,截断了到机场的入口,几十名持枪的宪兵把枪口对准了我们的车队。

我抬手发动SIP,把其中一辆装甲车掀翻在路肩上。宪兵们开枪了,但所有子弹都被简并体护盾挡下。我们从路障中间冲进了机场。

按照我之前的安排,邢梦雨已经率领一支SIP小队占领了机场。我们下车的时候,两架轨道客机已经停在了跑道上。邢梦雨正站一架客机附近的等着我们。车队直接开到了舷梯下,所有人都下了车。

邢梦雨走上来,对我说:“快上飞机,我们最多还能坚持十分钟,布鲁温正在调装甲师过来。”

我点了点头,和邢梦雨说了几句话,她抬起腿,从靴筒里抽出了自己的备用枪,一把西格绍尔P229手枪。这种枪非常小巧,像一把缩小版的西格210,而且后坐力控制的很好。

我接过手枪,转身把它递给唯:“渡边的Python后坐力太大,不适合女性用,你用这个吧。”

邢梦雨在我身后补充说:“最好还是不要用到它。”

唯接过P229,竟然立刻又把它递给了身边的叶月。

我惊诧的看着她:“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叶月也需要保护自己。”唯淡淡的说。

我看着叶月接过那件危险的武器,走上去准备把它夺回来:“她才八岁啊。”

但我竟然一把抓空了。

叶月迅捷的闪开,同时熟练的退出弹夹,检查子弹,插入弹夹,拉动套筒,上膛;接着她又退出弹夹,再次拉动套筒,膛内的子弹被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叶月伸出小手,准确的凌空接住了那颗子弹。

我呆立在原地,邢梦雨走到我身边,我瞥见她也惊讶的张开了嘴。

“你们平时都教给她什么啊。”我盯着唯问道。

但回答我的却是叶月细细的声音:“放心吧,夏叔,我也是个士兵呢。”

邢梦雨带着她的小队,和唯、叶月一起飞往通古斯城。这样即使血月党在空中拦截,她们也能用简并体护盾挡下攻击。

邢梦雨建议我一起前往通古斯,他说既然已经彻底和血月党摊牌了,那也就没必要顾及会不会刺激到他们。通古斯区能消除SIP泄漏的影响,而且如果我在那里,就算血月党调动几万军队也很难攻入通古斯城。

我仔细考虑了她的建议,但还是拒绝了。

如果血月党的所有敌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他们可能会对通古斯区发动饱和核打击。就算我能挡住99%的核弹,但只要有一颗从护盾的空隙里漏下来,就足以把通古斯城夷为平地。况且在使用SIP的时候,我显然不能呆在通古斯环的零区域里,如果那时候SIP泄漏突然到达临界点,整个通古斯城很可能立刻被吸入一个黑洞。

其次,如果血月党采用封锁战略,就能活活把我们困死,我们不像方舟共和国那样,拥有在月球上也能自给自足的科技实力,SIP是无法代替粮食和饮水的。如果我在福尔图娜,至少还能稍稍牵制血月党,让他们对进攻通古斯有所顾忌。

“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在登上飞往福尔图娜庄园的轨道客机前,对邢梦雨说道,“这是渡边将军最后的建议。”

直到飞机在福尔图娜庄园降落,我才想明白一个道理。

渡边的这个策略,似乎并没有拯救他自己的性命。

相对于将整个通古斯区都吸进黑洞,我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不是更好。

到达福尔图娜庄园之后的几天,我一直盯着电视,等待最高执政官宣布我发动叛乱的消息。但屏幕上一如既往的是科技和财经新闻,对华盛顿几天前的轩然大波只字未提。

为了防止红月小队的人被我的SIP泄漏影响,在安定下来后,我让他们各自离开了。我告诉他们,他们的身份并没有泄漏,无论这场纷争的赢家是谁,他们都可以继续过以前的生活。

老飞行员摇头说:“公主最后的任务没有带上我们,我觉得好像一直活在一个没有醒的梦里。感谢你,夏将军,你让我终于做完了这个梦。”

此刻我意识到,那轮幻月,在这八年里一直高悬在他们的夜空中。而直到此时,她才悄然落下。

他把“红月公主”的战旗留给了我,拖着在盖亚战争中受伤的右腿,蹒跚着离开了庄园。

“如果你输了,就没有以前的生活了。”老飞行员走出庄园大门时,回过头对我说,“再也没有了。”

但我想不到获胜的方法。

一周后,我终于等来了进化理事会的消息。他们的人在庄园门口礼貌的按了门铃。我打开了门,但他们没有进来的意思,我只好走到门口和他们交谈。

一个中年军官递给我一份文件,并指着身后的一辆SUV说:“那是最高执政官交给您的东西。”

接着他们就乘车离开了。我拆开了文件,那是一封正式的公函。

“尊敬的夏伯涵将军,

安全理事会和进化理事会完全理解您的行为。我们认识到,因为SIP泄漏,您的确无法留在华盛顿办公。但您依然是进化理事会的执行官。因为渡边澈上将的不幸去世,您现在是第三执行官,是保障进化理事会正常运行的重要一员。在新的执行官选出之前,我们希望您在福尔图娜的庄园继续办公。车上装载的是办公所需的文件和加密通信系统,请您尽快搭建办公环境,与华盛顿取得联系。

另外,福尔图娜庄园是您和渡边澈上将的私有土地,渡边上将去世后,它的所有权已经自行让渡到上将的夫人和女儿身上。在未得到你们三人许可的情况下,包括进化理事会官员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权进入该庄园。但我们将为您提供每日所需的饮食和其他日常用品,这些物品将由无人车派送,希望得到您的批准。“

我检查了那辆SUV,上面的确是卫星通信系统。我并不担心他们在上面加装什么窃听设备,因为目前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担心被窃听的情报。但小心起见,我还是把它和庄园的安全主机隔开了,而且在它附近放了不少干扰仪,保证它只能和卫星通信,而无法读取周围的任何电磁信号。

更让我吃惊的是,渡边竟然在这个庄园里准备了干扰仪。事实上不光是干扰仪,渡边完全是按照末日堡垒的标准来建造这个庄园的。它地下的避难室比AR测试中心的堡垒还要坚固,那里储备了大量的粮食和饮水,足够几十人吃上一年。避难室的武器库里的武器,足够装备一个团的士兵,那里甚至还有几架碳纤维滑翔机。

庄园的安全主机使用了全碳纳米电路,运算速度甚至比五角大楼那台还快。庄园的电力由主、副和备用三套系统组成,除了微型反应堆和柴油发电机外,还有一个热能发电机,它可以方便的把SIP转换成电能。

不知道渡边是不是认为方舟军还要打回来,或者他就是以地球军为假想敌修建的这座堡垒。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渡边在这个庄园里最执着的一件东西——二号机。

我走到那个十米高的大机器人脚下,抬头看着这个闪着金属光泽,棱角分明的巨人。这个机器人不太符合我的审美,但不得不承认,它非常耐看。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它的额头上隐藏着一个插卡孔。如果不是能用SIP让自己悬浮起来,我一定会痛骂这个设计。

钥匙卡插入后,过了很久,才传来一阵轻微的语音。

“请说出安全密钥。”

渡边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安全密钥。我试了他和唯的名字,都不对,但接下来的名字就正确了。这非常简单,答案就是他们的女儿:渡边叶月。

语音提示再次响起:“声纹认证成功,开启者,夏伯涵。请牢记密钥。”

接着,这个机器人真的动了,它腿上的发动机咔咔的响起来,将那条几吨重的铁柱子举在空中,又缓缓落下。幸好它脚下是松软的草地,否则地面一定会被踩裂,饶是如此,在它走出这几步的过程里,我还是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颤抖。

机器人走开了十米左右,停了下来。

“已经坏掉了吗。”我对自己说。

但显然不是这样,接下来动起来的是机器人原来站立的地方。那个混凝土的底座从中间裂开了,向两边划开,露出了一个幽深的入口,金属的台阶不知通向多深的地下。

“地下基地。”我继续自言自语,“日本人的恶趣味。”

我走了下去,看到了里面的东西。终于明白了渡边为何坚持要我来看这台二号机,也终于到达了他疯狂的最深处。

在我探索渡边的地下基地时,庄园的安全主机和进化理事会的通信器同时发来了信息。直到我两小时后回到屋里,才看到了这两条信息。

它们分别从华盛顿和通古斯城发来,虽然措辞完全相反,但表达了共同的意思。

政府军刚刚攻陷了通古斯城。

实际上在观察到军队集结的时候,克莱尔和邢梦雨就打算通知我。但是布鲁温下令截断了通古斯城的光缆,而且修改了通信卫星的密码,因此他们的信息没有传到福尔图娜庄园。

我在和通古斯城通信中断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常,我考虑过要不要向最高执政官发出威胁,如果他们进攻通古斯城,我就回到华盛顿,在五角大楼上制造一个微超新星。但我还是放弃了,等我用那架滑翔机飞回华盛顿,说不定通古斯城已经连渣都不剩了。

更重要的是,直到这时,我依然无法说服自己成为一个坏人。虽然在一般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是这场游戏里的反派。

而且是个穷途末路的反派。

无论我现在在通古斯城,还是在福尔图娜庄园,都已经没有可做的事了。用曾经驱逐了方舟军的微超新星,杀死那些士兵,把通古斯城被攻陷的时间拖延几天,我找不出这么做的意义。

血月党赢了。

在我的SIP开始泄漏的时候,他们杀死了文森特和渡边,夺取了克洛托基地,这时局势已经无法逆转了。

如果文森特或渡边中的任何一人,从刺杀中幸存了下来,或者我没有染上LUNA现象,血月党就不会赢。

我们三个人,是地球上最强的SIP携带者和最优秀的SIP专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宇宙用无比吝啬的巧合眷顾着我们。但在最后,她还是把胜利的命运留给了其他人。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每天读书,给自己泡咖啡,等着无人车送来食品。在闲暇的时候擦拭佩枪,看着她的那个月球挂坠,回忆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度过的时光。然后等待着,在不久后的某天,用“九毫米的恋人”把自己送入另一个世界。

现在,我已经是所有LUNA现象的患者里活得最久的一个了。实际上,根本没人知道LUNA现象,也就是SIP泄漏的终点是什么,“一个星期”只是一种经验性的说法。“破坏说”和“扭曲说”的争论从未停止过。我也不打算看到它的终点,至少我还希望作为人类离开这个世界。

最近这段时间,我通过两个终端查阅了不少公元文明关于“弦论”的记载,虽然沈菱叶用这个理论唤醒了我沉睡的SIP能力,但她那天在地下室里展现给我的,不过是这个理论宏大图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而这些天我从那些200多年前的记载中学到的,也不过是惊鸿一瞥。但这已经足以让我意识到,SIP能力真正的极限在哪里。

答案就是,在我无法想象的地方。

我有时庆幸这种能力出现在人类,这种感知能力非常有限的生物身上。即使是全人类共同的潜意识,也不过发挥了SIP能力的一点余韵而已。而我不知道的是,这种能力是否真的出现在了某种感知能力无限的生物身上,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我所在的世界,就是由他这样创造的。

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还依然在这个世界里,我也依然还是人类。但SIP泄漏在周围造成的影响已经开始显露出来。庄园里有些地方的草开始疯长,有些地方则变得寸草不生。有时,天空竟然会在这盛夏下起雪来。最近,一杆钢笔突然在我手中融化了,我感到判决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但是看到电文的瞬间,我竟然对上帝的判决产生了些许质疑。

为什么,在通古斯城被攻陷之后,克莱尔和邢梦雨竟然能给我发来这封电文。难倒布鲁温在必胜的时刻,向她们开放了通信卫星,以便我能相信这个绝望的结局吗?

或者是什么力量帮她们破解了那个长达1024位的密码。

无论如何,这让我意识到,似乎还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

无论是通古斯还是华盛顿发来的电文,都没有提到战争的伤亡或者战俘的情况。或许有人从即将陷落的通古斯城逃了出来。如果是那样,那么这里就是他们唯一能来的地方。

我向华盛顿发去了回复,希望他们撤走每天在福尔图娜上空飞过的侦察机,理由是我在战争中留下了后遗症,会在梦中用SIP击落空中飞过的一切物体,现在LUNA现象让这个问题更加严重了。因此无法保证这些飞行器和飞行员的安全。

华盛顿回电要求我进一步解释。我只回复了六个字:

“吾梦中好杀人。”

两天后,进化理事会发布法令,在福尔图娜设立了禁飞区。当然,这并非因为他们更喜欢简洁的说法,而是我在这两天击落了所有飞过庄园上空的侦察机。

此后,庄园的天空变得干净多了。除了飞鸟和白云之外,再没有第三种东西飞过。我甚至想,这才是这颗行星应有的状态。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八月下旬。那是个晴朗的下午,我正躺在二号机旁边的草坪上,在它巨大的阴影里打盹。恍然中我似乎看到了天空中的一个小点,接着它变成了一架飞机的形状。我立刻清醒了过来,已经很久没有飞机敢进入这个空域了。我抓起身边的控制终端,通过庄园的无线电向它发出警告:

“不明飞行器请注意,你已经进入了进化理事会划定的禁飞区域,请立刻返航,否将你将被击落。”

嘈杂的无线电噪音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我从中分辨出一个声音。

“我是邢梦雨。”

我终于等到了,这正是我赶走了所有侦察机的原因。

邢梦雨的滑翔机在庄园的草坪上降落了。她的飞机上有两个人,除了她之外,渡边叶月也在。这飞机本来是为一个SIP携带者设计的,幸好小姑娘的身体不大,才得以挤进驾驶舱。

得知她们是从通古斯一路飞过来的,我深感惊讶。从没有一个SIP携带者能用滑翔机飞行这么长的距离,扪心自问,我自己可能也做不到。飞机的结构决定它不可能飞的太快,而长时间的冥想意味着超乎想象的集中力。万一冥想失去控制,整个飞机可能在空中解体,甚至引发驾驶员的灵泊综合症。

“你没觉得出现什么幻觉吗?”我问满脸倦色的邢梦雨。

“没有。”她摆摆手,“能给杯水吗。”

我把邢梦雨和叶月带进了屋子,倒了两杯水放在她们面前,邢梦雨抓起杯子,很快就喝干了。叶月喝得很慢,还不忘向我道谢。

我注意到叶月的精神倒是不错,但表情凝重,眼中闪亮的光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不见底的沉默。让人无从判断它的尽头是绝望还是宁静。

“你们是从通古斯城飞过来的?”我问邢梦雨。

她已经喝干了第二杯水,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是。通古斯被攻破之后,我们在城里打了一段时间巷战,直到每条街道都被占领了,我们才飞出来。”

我让叶月找了个卧室休息,走回大厅,询问邢梦雨通古斯城被攻破的经过。

邢梦雨告诉我,进化理事会调集了超过5000人的A级SIP士兵进攻通古斯城,几乎把三分之一个克洛托基地都搬了过来。仅就SIP士兵而言,甚至不亚于当初对方舟军的最后总攻。配合SIP士兵进攻的,是七个陆战师、三个空军联队和一个空降师。

在作战的最后,进化理事会甚至下令向通古斯区投掷了三枚核弹。面对压倒性的兵力,克莱尔手中只有500名A级SIP士兵,500名B级和C级SIP士兵,和一个陆战师。如果将双方的兵力摆在棋盘上,可以看到通古斯城几乎被进攻者淹没了。她们能抵抗到此时简直是个奇迹。

政府军攻入城市后得到命令,杀死研究中心全部的灵泊综合症和SIP泄漏患者。接受守城士兵和其他平民的投降。逮捕率众抵抗的克莱尔和邢梦雨,立即执行枪决。逮捕叛乱者渡边澈的妻子绿川唯和女儿渡边叶月,解送至克洛托基地监押,等待进化理事会决定她们的处决时间和地点。

克莱尔在两天后的巷战中被政府军的一个SIP小队俘虏,当天傍晚被枪决。她的尸体被挂在通古斯城的围墙上,下面用鲜血写了几个大字:抵抗者的下场。

邢梦雨一直保护唯和叶月母女,她们所在的寓所在第三天被政府军攻占。撤离前,邢梦雨进行了最后一次AR测试,因为通信封锁,AR测试仪失去了和兰利主机的联系,但还是离线给出了合格的结果。她们在这一天的巷战里失去了所有的部下,三人也被政府军冲散。邢梦雨带着叶月逃进了通古斯环的零区域,因为SIP士兵不敢进入,两人得以在通古斯环下过夜。次日,一个陆战师开到零区域,开始搜捕残余的抵抗势力。

这时两人才知道,唯已经在前一天被政府军打死了。她在头部中弹前,用那把Python射杀了六名政府军士兵,其中包括三名A级SIP士兵。她的每一枪都精确的命中双眉之间的一点,毫无偏差。

作为报复,政府军把唯的尸体用一根长杆挂起,立在军用卡上示众。卡车开过零区域中心的街道时,邢梦雨正带着叶月躲在旁边的一栋实验大楼里。叶月透过镜子看到了窗外开过的车队,而仅仅是那件熟悉的衣服,告诉叶月长杆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骸曾经属于她的母亲。

邢梦雨告诉我,当时叶月甚至没有一丝悲伤的表情。她拔出手枪,把弹夹里的子弹全部退出,又重新上了一遍。然后沉默着流下了两行泪水。

“她根本不像一个八岁的女孩,简直是一个在战场厮杀了八年的老兵。”邢梦雨评价说。

后面发生的事再次印证了她的感觉。

这是通古斯城破的第四天,邢梦雨和叶月在零区域的一个仓库附近找到了这架滑翔机。当时四个政府军士兵正用一辆卡车把它运进仓库。那四个士兵都挎着突击步枪,而邢梦雨手里只有一把手枪,算上叶月手里的枪,总只有20发9mm子弹。在零区域,邢梦雨的SIP能力无法使用,因此她们在火力和人数上都处于劣势。邢梦雨决定等到四个士兵离开,再潜入仓库偷取滑翔机。

但那几个士兵没有离开的意思。邢梦雨和叶月等到了午夜,一个政府军军官开车过来,命令那四个士兵在这里驻守一夜,第二天早晨工兵会来炸毁仓库。

邢梦雨绝望了,打算带叶月离开。但小姑娘说什么都不走,邢梦雨以为她吓坏了,把她抱在怀里安慰了很久。凌晨两点左右,四个士兵里的三个都睡着了。叶月推开了邢梦雨,突然从掩体后面窜了出去,邢梦雨惊骇的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流畅的抽出枪,一边跑动一边向那几个士兵连开了四枪。那个没睡着的士兵最先被放倒,另外三个刚刚惊醒,还没找到枪就中弹倒下。邢梦雨这时也举着枪冲了出来,她的速度更快,所以比叶月先冲到了那里。她看到,这四枪都精确的命中了头部。

“一个从左耳穿进,一个命中右眼,一个打中额头,一个打碎了下巴。”邢梦雨回忆的时候,眼睛看着桌面,好像依然能清楚的看到那个场景。

这个久经战场的一线指挥官,用颤抖的声音说:“这就是渡边将军的女儿。如果我的女儿……她的妹妹也……”

说到这里,邢梦雨停住了,她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里,后背不断抽动着。

我走到酒柜边,为她倒了一杯兑水的白兰地,自己则倒了半杯威士忌。

邢梦雨接过酒,喝了一小口,似乎平静了一些,开始继续讲述。

当时,叶月从她后面走过来,在不知所措的邢梦雨面前,给每个士兵的心脏补了两枪,正好用光了12发子弹。邢梦雨用士兵的枪打掉了仓库上的锁,找到钥匙把那辆载着滑翔机的卡车开了出来。她换上了一个士兵的衣服,用面罩遮住脸,叶月则藏进了卡车座位下面。因为放飞滑翔机需要SIP,她们趁夜开车离开了零区域。幸运的是,她们一路都没有碰到盘查的哨卡。一个小时后,两人坐在滑翔机上飞出了通古斯城。

邢梦雨一开始就把滑翔机加速到了300公里的时速,加上雷达根本发现不了这种碳纤维的机体,她们成功冲出了包围圈。太阳升起的时候,邢梦雨才敢减慢速度,缓缓的向福尔图娜飞来。一路上她们不敢在任何城市降落,只好在森林和河流里解决食物和饮水问题。直到今天,终于飞到了福尔图娜上空。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几天没做AR测试了。”

“八天……或者九天吧。”邢梦雨好像有些记不清了,但她对我的问题很奇怪,“这很重要吗?”

我立刻把她带到了庄园地下的实验室,渡边在那里有一台检测纳米机器人活性的设备。检测显示,邢梦雨的血液里依然存在纳米机器人,但和我以前的情况一样,它们已经失去活性了。

第二天,在邢梦雨不断的追问下,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她脸上的惊讶持续了三十秒,随即变成了愤怒。

“他们根本不是人!不是人!”她吼道。

坐在我们对面的叶月被她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把手里的杯子掉在了地上,那个杯子碎了,里面的水洒了一地。

“啊,对不起。”叶月站起身向我们道歉。

我劝邢梦雨冷静下来,然后转过脸对叶月说:“没关系,是夏叔不好,不应该当着你说这些事。”

“是叶月不好,我不该被吓到的。”叶月蹲下来,说,“我马上弄干净。”

我刚要提醒她小心划破手,她的行为却让我没能说出这句话。

这种震惊远胜于看到她熟练的摆弄那把P229的时候。

她把那个碎杯子弄干净的方式,竟然是让它变回了原样。

我和邢梦雨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碎片在她白皙的手指间聚拢,重新变成一个杯子的形状,每块玻璃之间的缝隙自动弥合,地上的水珠汇聚在一起,跳跃着回到杯子里。整个过程就像一盘倒放的录像带,除了这是真的发生在眼前的一幕。

最后,那个杯子,连同里面的半杯水一起回到了叶月的手里,她喝了一口之后,抬头看到我们的表情吓了一跳,差点再次把杯子摔在地上。

“我……我怎么了么……”叶月怯怯的小声问。

“那水……”邢梦雨指着她手里的水杯,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那水,不脏么。”

叶月没有回答。但是我知道答案。是的,那水一点都不脏,和水杯掉在地上之前一样干净。

我从未见过——甚至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SIP携带者,能做到这种事。我不能,纪灵月也不能。我们甚至从没试图去尝试,就像一个普通人不会尝试从镜子里拿出东西来一样。

逆转热力学定律的SIP冥想被称为逆流,是冥想技巧里难度最大的一种。但此前的任何人,也只能产生出最明显、最基础的现象:温度降低。

让碎掉的杯子重新还原这种事,等于完全逆转了热力学时间箭头,直接改写了局部宇宙的熵值规律,同时需要进行分子级别的冥想。严格来说,这等同于时间倒流一般的能力。或者按照弦论中的说法,这是属于“第八个维度”的能力——对因果律的背叛。

我仔细询问了叶月的冥想方式,发现渡边甚至完全没教过她任何使用SIP能力的知识。这不怪渡边,据我所知,在前往通古斯城之前,除了细胞检测报告,叶月还没有能力引发任何可以观察到的SIP干涉现象。

邢梦雨在漫长的飞行过程中筋疲力尽,她不得不告诉叶月,作为SIP携带者,她也可以凭借想象操纵这架飞机。叶月就这么做了。在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情况下,她仅凭自己的猜测使用刚刚觉醒SIP能力。还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所以对于她而言,一切想象都可以用SIP变成现实,整个世界就像为她编写的一部童话。她甚至在无意中让邢梦雨体内的纳米机器人失效了,因为她一定产生了两个人一起活下去的希望。

但我立刻打消了她是上帝的念头。很多孩子在能力刚刚觉醒的时候,都会用大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式使用能力。虽然从没有记录到哪个孩子能把碎掉的杯子还原,但这只是能力性质的差异,并非效果的差异。

事实上,叶月的冥想范围非常狭窄,对于任何距离她身体一米以上的东西都无法干涉。我让她试着在自己面前制造一个简并体护盾,但是她憋红了小脸,连一毫米矮星物质都制造不出来。

即使如此,我依然相信叶月的潜力是无限的。如果她早出生几年,能和我们一起参加盖亚战争,说不定“红月公主”的名号就属于她了。

我开始来回在屋里踱步。如果我把这个事实告诉血月党,说不定他们会对叶月网开一面。

或者,那种恐惧会立刻让他们设法杀死她。

叶月和邢梦雨惊慌的看着我在屋里发疯般的来回疾走,谁也不敢说出一句话。

终于,我做出了决定。

我不会把叶月交给血月党。

我指着染血的手术台、有毒的血液、飞向城市的核弹、恩师的教诲、挚友的嘱托、爱人的遗书、曼珠沙华开放和红月坠落的夜晚,以剩余的全部生命起誓。

我绝不会,将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交给他们。

死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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