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我净


1

遮光帘的缝隙里,夏日午后的亮黄色阳光轻轻晃动,在酒店的房间里投下一条缓慢移动的光带,当光带终于照射到雪莉的眼睑时,她才睁开眼睛。她后悔睡午觉,因为无法进入深度睡眠,整个一个小时的午睡,雪莉都被困在一个奇怪的梦境里。现在她感觉全身发热,嗓子像塞满了海盐一样渴望水分。

几乎一口气喝光了酒店提供的一瓶矿泉水,雪莉拉开窗帘,用另一瓶矿泉水放在额头试图降低午睡之后感觉发热的大脑。她努力回想着那个梦境,但记忆流逝的速度更快,当意识推进到边界时,梦境已经消失在黑暗里了。虽然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大脑倒是拜此所赐更加清醒了,越是清醒,就越能感觉到那种因为过度思考带来的血管跳动。想必那是一个非常耗神的梦吧。

雪莉的叔叔刚去世,叔叔的骨灰被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罐里,此时就摆在房间的黑色写字台上。雪莉并不难过,如果不是叔叔的弟子联系她,她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亲戚。叔叔叫什么她已经忘了,在他出家的寺院里,人们叫他见空法师。据说见空法师只留下了雪莉的联系方式,因此寺庙的人让雪莉拿走骨灰。雪莉非常意外,因为她是来这座城市出差的,恰好住在距离寺庙不远的酒店里,入住的当天,还没来得及处理工作,就接到了见空法师弟子的电话。

“寺里当然想请师父上舍利塔,但师父自己说让你把他的舍利请走。”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僧人和雪莉说。

雪莉不想收下,但是看起来和尚并不打算带走这个白瓷罐子,因为今晚必须工作,雪莉只好收下罐子,打发他离开。

雪莉做的不是普通的工作,按照习惯,她一定会打开罐子检查。雪莉知道这个罐子没有危险,却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出于职业的谨慎,她还是决定把罐子存在什么地方。毕竟晚上去工作的时候要退掉酒店的房间。

快递柜的大格子,29.9元一个月,是个不错的选择。退掉房间,雪莉挎着帆布包,抱着白瓷罐子来到快递柜跟前。大格子果然29.9元一个月,小格子19.9元一个月——如果公墓的价格也这么便宜就好了。雪莉这样想着,用账号打开了一个大格子,里面是一个黑色的铝合金密码手提箱,这是经理提供给她的工作设备,雪莉取出箱子放在地上,把自己的帆布包和白瓷罐子放进格子,重新关上柜门,快递柜的屏幕显示出这个格口会被保留15个小时,以便工作结束后雪莉归还手提箱,取回自己的东西。

一切都是熟悉的流程,这类工作雪莉已经做了半年多,在组织里看不到什么晋升的希望。或许是时候和经理谈一谈,以便拿到一些更有挑战的任务了。雪莉这样想着,拿着手提箱走进了路边的公厕,在隔间里打开密码箱。如往常一样,里面是一只朴素可靠的西格绍尔P229手枪,一直压了十发子弹的弹夹,和一块Lacie的移动硬盘。雪莉拉开套筒确定后勤没有忘了退膛,然后把弹夹插进手枪。前辈告诉过她,有个新来的后勤因为忘了检查退膛,结果把自己的腿打穿了。

听来的故事都有着这么简单的因果关系,如果现实世界真的那样单纯,可能生活只会变得更加无聊。雪莉把手枪插进后腰,把硬盘重新装进手提箱,从公厕出来,仔细的洗了手。她并没有方便,但是从公厕出来不洗手的话,会对自己造成某种心理创伤。

在星巴克吃了三明治,喝了一大杯美式之后,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雪莉决定正式开始工作。这个时间到目标家里,坐地铁是最快的。雪莉看着手提箱从地铁的安检机里送出来,安检员拿着金属探测器敷衍地照着她身上比划了一下,动作好像是初学者制作的3D模型。按照雪莉的经验,身上的手枪在拥挤的车厢里被咸猪手发现的概率,好像还要略大于被安检员发现的概率。

但是这个时间的地铁没什么人,想必咸猪手也不会出没。雪莉戴上耳机,巴赫的螃蟹卡农从耳机里传出来,这是工作开始前难得的放松时间。

2

几年前,胖刘因为炒空气币亏了不少钱。虽然没有造成“工作丢了,老婆跑了”这种实质性伤害,但是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胖刘既没有工作,也没有老婆。从那以后,胖刘决心不再碰任何和“区块链”有关系的东西。但是谁能想到,现在他竟然靠这玩意吃饭。

胖刘以前是个写剧本的,偶尔能接到外包编剧的工作,不过那基本是给骨架子填肉的体力活,谈不上值钱。有一段时间了,他发现很多甲方给的大纲完全没有逻辑可言,却无比吸引人。好像是莫扎特喝了茅台或者李白抽了大麻之后搞出来的作品。胖刘好歹也算是搞过创作的人,他明白这个时代早就不存在“好剧情”了。所有有逻辑的因果能写成的故事,早就被穷尽了。至于表达方法,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也差不多早就摸到了上限。但是唯有这种迷乱却接近本能的呓语一样的故事,能持续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无法想象这些故事是怎么被写出来的,除非这些人能一天用12个小时嗑药做梦,再用另外12个小时把做的梦整理出来。

所以后来他发现网上有人收梦的时候,也就不是那么惊讶了。和一家中介谈好之后,胖刘收到了第一瓶药片和一个头戴式的脑波收集器。装好软件之后,把这个头盔一样脑波收集器戴好,吞下一片防止进入深度睡眠的药片,就可以躺下睡觉了。这种情况下做出来的梦会通过脑波收集器被记录在硬盘上。听起来简单,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值钱的梦。胖刘在这方面却颇有天赋。一个月之后他甚至学会了在梦里保持清醒,能在一定程度上用睡眠中有限的意识控制梦境的内容。他还发现在做梦的同时播放一些有声书或者音乐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有趣效果。

中介告诉他,他的梦总能卖到不错的价格,因此胖刘也有了稳定的收入。当然梦的买家是保密的,他们可能是想找灵感的作家,也有可能是生产电子毒品的黑帮。甚至中介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买走了这些梦,中介无非是把他做梦之后记录下来的数据传到一个叫做NFT的区块链网络里等着买家来出价。最近胖刘考虑甩开中介单干了,他已经买得起药片和最新型的脑波收集器,在NFT的梦境交易市场里也有了一些名气,有些匿名的买家直接找到他谈合作,甚至想买断他以后三个月的梦。

为此,胖刘已经囤积了不少梦在硬盘里,他打算着一旦甩开中介,用这些存货也能过一段时间。胖刘也明白,自己这样卖梦的人,就像养猪的小个体户一样,是赚不了什么大钱的,真正的利润在肉联厂,在饭店——甚至制作精神毒品也赚不了几个钱。收入的大头都被用他的梦写书、拍电影和画画的,还有那些给他们投资的人赚走了。胖刘自己写过剧本,他知道这些人还是有硬功夫的,偶尔他能从一些作品里看出自己梦的影子,但也只是影子而已。前几天他去看了一部最近挺火的演出,让胖刘吃惊的是,虽然是号称“沉浸式”的演出,但这部作品基本就是把他前几个月提交的一个梦原封不动的用3D引擎渲染了一遍,然后用全息投影打在观众周围。没有世界观,没有人物设计,甚至剧情都还是梦境里毫无逻辑的样子。他记得那个梦在NFT上只买了不到三百块钱,但是这演出的一张票就要将近三百了。他回去查了一下,演出的总收入将近五千万。胖刘有了新的目标,他决定接下来几个月把最好的梦留着自己用,他不再写剧本了,他打算找几个会作3D动画的人一起去拉投资,胖刘要制作自己的动画,他考虑一开始在网上放映,反响好的话后续可以考虑出剧场版,或者再搞那种沉浸式的演出也不错。

胖刘把一片药放在嘴里,用加冰的杰克丹尼送了下去,戴好脑波收集器,打开电脑上的采集软件,把自己扔进躺椅里。时针渐渐指向晚上八点,等赚到第一笔钱,就把睡前的酒换成泰斯卡25年。他这样想着,闭上眼睛,准备开始今晚的工作。

3

见空法师放下碗筷,碗里的长寿面还剩下一半。今天,见空法师已经七十五岁了,他吃不下什么东西,但这面是弟子们的好意,他便吃了半碗。五十年前,见空法师刚刚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什么僧人,现在这禅寺已经香火鼎盛了。这五十年对见空法师来说恍如梦幻。二十五岁那年,他追寻一卷古经跑遍万水千山,总算来到此处,在这座深山隐寺里看到了那卷古经。经上有大明无上咒一,见空法师还记得当他看到这句咒文的时候,便知道这将是他此生的修行。

于是见空法师在无量光佛前发下大愿,要在此一生之中,将大明无上咒念诵十万万次。如成就了这番功德,他必然能修成无生法忍,去往真如境界。

于是大明无上咒便成了见空法师一生唯一的功课。从那以后,他在这寺庙住了下来。山下的小村变成了小镇,从小镇变成了小城,又从小城变成了大城。早年的鸡犬相闻,变成了现在的车水马龙,早年的炊烟袅袅,变成了工厂的黑烟滚滚。后来工厂拆了,人却越来越多。

上山的人不再采药砍柴,而是带着家人朋友散心。工人们给寺庙修了石头台阶,城里来的施主越来越多。小禅院变成了三层大殿的宝刹。寺院的主持换了一个又一个,挂单修行的僧人来来往往。见空法师发下宏愿,要一生将他发现的古经卷大明无上咒念诵十万万遍的事情也传开了。先是有僧人不远万里来拜他为师,又有无数居士信众来求他指点迷津。

见空法师总是说:我并不能教给你们什么,如果你们愿意,就在这里听我诵经吧。你们要说什么,我也只好听着,但听着的时候,我也会诵经。我为什么诵经?因为我许了愿,这一生要把这经里的咒念上十万万次。我又为什么许愿?开始是为了修成无生法忍,去往真如境界。可我已不去想了,无生法忍也好,真如境界也好,不过是名而已。修行和境界的因果,又有谁真的见过呢。诵经便是诵经,也不为什么了。我要继续诵经了,因为我这一生要念这咒十万万次啊。

从三十岁开始,见空法师便每天在梦中也吟诵着咒语。从四十岁开始,见空法师即使嘴上不念咒,心里也还在念咒。今天,见空法师七十五岁了,这咒念了五十年,从未间断过,算起来,功德也要圆满了。

弟子敲门进来,把见空法师吃了一半的面条放进餐盘:“师父,这面如何?”

“这面很好,很好。”法师说着在禅床上坐下,“方才我听主持有话说。”

“是了师父,住持说市长和寺里的几位大施主,都等着祝贺师父大功告成呢。说是要选个好日子,在寺里大做法事。”

“也罢了,由他们去吧。”见空法师微笑说道,“你去吧,我要再打坐一会儿。”

弟子点头退了出去,关好禅房的门。见空法师已经太老,十几年前开始他就不再用传统的姿势打坐了,他更喜欢舒服的躺椅。对于分不清睡眠和入定的初学者来说,躺椅并不是好东西,但是对于见空法师来说,这已经无所谓了。入定之后,意念中只剩下光明澄澈,好像在纯白的云端之上,阳光从头顶倾斜而下,普照云海。

见空法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光明澄澈的境界。反而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虚空之中,他漂浮在无边黑暗的宇宙之中,见空法师感到了惊恐,他向四周看去,只有凝固而空旷的黑暗。漠然,他觉得脚下远远地透出幽暗的蓝光,向下看,恍惚间那是一个遥远的暗蓝色的星球。法师向星球坠下,狂风咆哮的大气面目狰狞地飞速冲来,又穿过漆黑的云层,下方好像是冰封的地面,又似乎是静寂的无边海水。终于,法师坠入了那个平面,那是无边的暗蓝色气体汪洋,他穿过气体继续下坠。见空法师意识到这个星球是巨大的气体行星,他的意识可能再也不会落到地面,冰面或者水面,也无法漂浮在虚空中,而是在宏大无边的绝望中,永远下坠。

大明无上咒,能让我脱离这里。见空法师想,大明无上咒能带我回到那个光明的云端境界,只要我念动陪伴了我五十年的,我已经念诵的十万万次的大明无上法咒,就能脱离这个虚空坠落的异界。

但是,那句咒语是什么呢?

4

西格绍尔P229倾泄着9毫米空尖弹,枪口的火焰一次次的照亮她苍白的脸,撕裂空间的枪响让她耳鸣,好像重锤一次次敲击大脑。但她一边奔跑一边重新给自己的手枪上弹。她的枪法不坏,但子弹射中黑影好像击中烟气一样,只是让那团黑雾稍稍变形,随即又恢复正常。黑影并不光滑,好像无数飞行的细小黑色昆虫的集合体,不断变换着形状,又不发出什么声响。黑影的中心会出现暗红色,脸盆大的孔洞,那是黑影的嘴。她知道被追上的后果就是被吃掉,落入那个红色的孔洞里,变成一团肉块。黑影更不止一个,在她从休息的木屋跑向树林的这一路上,更多的黑影从四周的夜色中聚集而来,她们在碎石地面上滚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毛骨悚然。

她打完了子弹,再也不能用枪声支持自己的理智。于是她把手枪扔向一团黑影,手枪穿过黑影落在后面的碎石地面上,黑影没有停顿,和周围的黑影向她围拢过来。她转身继续逃跑,马上就要跑进色也中的杉木林。杉木插入无星无月的空中,好像黑夜垂下的无数巨型手臂。

还有办法,还有办法。她想着,一边奔跑,一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一个白色的光圈在前面出现,并随着她的奔跑不断晃动。她回过身对着马上欺近身后的一个黑影按下快门键。手机喇叭模拟的快门声咔嚓地响起,白光闪动,那个黑影倏然消失。黑影没有被吸收,没有被吹散,更没有燃烧。就这样,在快门声咔嚓响过之后,无声无息地从眼前消失,就像突然被从世界上删除了一样。

就是这样,你们完蛋了。她想着,不再奔跑,而是站在原地,对着周围的黑影不断按动快门,每按一次,就有一两个黑影在镜头下倏然消失。黑影好像并没有意识,依然不断靠近,但是她已经不害怕了。闪光灯在杉树林的边缘闪动着,如同无声的惊雷,流畅的褫夺着黑影的存在。她感到巨大的畅快,沉浸在每个黑影的消失里。她并没有考虑这些黑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黑影消失之后去到了哪里,更不清楚黑影到底是什么。黑影为什么会吃人?她也不知道,她只是这么相信着,笃定不移。除此之外,她连自己为什么会在树林边的小屋里过夜,也丝毫没有头绪。但是她却感觉十分自然,并不需要有什么疑问。现在在这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通过用手机拍照,让黑影消失。

终于新的黑影不再出现,最后一次快门按下,所有的黑影全部消失。她站在树林的边缘,喜形于色。她不想去看自己拍到了什么,她能意识到看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她能想象看那些照片就像凝视深渊。

但是,最后来庆祝一下把,发个朋友圈。她想着,把手机调成自拍模式,伸直手臂对着自己按下快门。

然后,夜空,树林,木屋,碎石,在她周围倏然消失,如同整个世界被删除了一样。她向四周看去,只有凝固而空旷的黑暗。漠然,她觉得脚下远远地透出幽暗的蓝光,向下看,恍惚间那是一个遥远的暗蓝色的星球,突然地占满了整个视野。巨大的压迫感让人在真空中也感到窒息。她向星球坠下,狂风咆哮的大气面目狰狞地飞速冲来,超音速的气流穿过她的身体,但是她毫无感觉。瞬间,她已经穿过漆黑的云层,下方好像是冰封的地面,又似乎是静寂的无边海水。终于,那个平面扑向了她的眼睛,然后她再次穿了过去。那是无边的暗蓝色气体汪洋,整个星球的气体好像都聚集在这里——不,整个星球就是气体,她掉落进了一个气态行星。这个行星有地球的数倍大,完全由气体组成,她永远不可能掉落在地面上,因为这个星球根本不存在地面。宏大无边的绝望中突然扼住了她,她无法被这个星球的毒气、风暴或者重力伤害,但是这个恐怖的远古怪兽却在撕扯她的理智,在神秘的恐惧里,在无边的不可见,不可说里,永远,永远下坠。

5

真如境界到底是什么。见空法师被问到过无数次,他总是回答:“如果我能看到真如境界,如果我能言说真如境界,那么真如境界也就是这里。”他实际想说的是:“我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因为我的追求就是了解它是什么。”

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的意思,但同样很少有人觉得自己不能理解他的意思。见空法师不在乎,他在五十年里,念诵了十万万次大明无上咒,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财富。他不期望依恋,不期望理解,也不期望崇拜。大明咒的修行是他唯一的情感,唯一的事业,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未来。这个未来就是找到真如境界。

但是现在,在念诵了十万万次大明咒之后,他忘记了咒语。在永远下坠的宏大绝望里,在他相信大明咒是唯一救他离开苦海的法门时,他忘记了咒语。这是为什么。见空法师问自己。

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这里,这个宏大的绝望之境,就是真如境界。

见空法师明白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回答那个被问到过无数次的问题,而他的修行也结束了。现在,他再次想起了那句咒语,并再一次念了出来。

禅房的门再次被敲响了,见空法师睁开眼睛,从躺椅上直起身子。他看到住持走了进来向他问好:“师父,刘市长来向您祝贺,在茶室等您很久了,听徒弟说您在打坐,没敢打扰,现在他要走了,您去见一面吧?”

“好,好。”见空法师站起身,跟着主持来到茶室。茶室陈设朴实,墙上挂着一副埃舍尔的楼梯画,靠窗摆着一张乌木条案和三把橡木圈椅,市长和秘书各坐了一把,每人面前一个甜白盖碗。一见到法师,刘市长和秘书都站了起来,市长双掌合十,轻声说:“大和尚,比上次见您更精神矍铄了。”

见空法师点点头,提起炭炉上的铁壶,给市长和秘书各添了些水。:“哪里,劳驾市长惦记。”

王秘书虽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但跟随市长两三年了,也是法师的熟人,他点头谢过,又问:“您可见到真如境界了?”

刘市长摆手笑道:“唉,小王,不可说啊,大师境界岂能为外人道?”

见空法师浅笑摇头,又取了一直盖碗,给自己也斟上茶:“市长抬举我了,哪里有什么高深秘法,我只是稍有恒心,略有参悟罢了。”

“哦?这么说您真的见到了?”刘市长睁大了眼睛,王秘书的身子也往前倾了倾,“这两三年,我问过您不下五十次了吧,如果这次能有见教,我…”

法师抬手打断市长:“您客气了,不敢说见教。您可还记得那句大明咒是什么?”

市长笑道:“怎么能忘记,我记得那咒语只有三个字。是……”

说到这里,市长皱起了眉头,脸上闪过尴尬的神色,转头看向王秘书。

这句咒语的内容,全市几乎是妇孺皆知,为了庆祝法师大功告成,市政府最近还和几个企业合作安排定制了巨大的刺绣,刺绣的内容就是这句咒语,要说市长怎么也不能忘记。王秘书想要接下话头,给市长打个圆场,但一开口,却也想不起来那句话了。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着之前记下的事项,想从里面找到那句只有三个字的大明无上法咒。

法师看到他们两人的窘态,忙抬手制止:“不必不必,你们是想不起,也找不到的,喝口茶,听我说。”

两人没有喝茶的意思,迫切的看着见空法师。

“你们想不起,是因为我到了真如境界。我到了真如境界,应当是不能回来。”法师喝了一口茶说,“我回来了,但是这里再也没有大明咒,因为大明咒已经存乎我心。我到过真如境界,便知道了大明咒的真意。”

“真意是?”

“我来再念一遍,真意自然显现。”

“您还记得?”

“自然。”

“那请念来。”

“好。”见空法师放下茶盏,抬起头,轻轻念诵道:

要有光。

6

雪莉拿到的订单里写得明白,这个目标住在一个单身公寓里,落地窗正对着一座天桥。目标姓刘,是个胖子,是一个卖梦为生的落魄脚本作者,而且不爱拉窗帘。这很好,雪莉站在天桥上假装拍照,用手机的长焦镜头看到了目标室内的情况。一个肥胖的男人穿着睡衣,躺在躺椅上,头上应该是戴着脑波收集器,屋里没有开灯,因此旁边显示器的光十分明显,这个十几平方米的也不像有其他人。虽然看不出来这个胖子是不是姓刘,但这已经足够明显了。这个目标用的是电子门锁,雪莉并没费什么力气就弄开了,虽然最后免不了和目标说话,但她不想现在就把目标吵醒,如果他的梦没做完,即使拿到手,客户也是会扣钱的。

雪莉戴好口罩和墨镜,从后腰抽出手枪,拉动套筒让子弹被推进枪膛,因为没带消声器,所以她并不打算实际用这东西,但作为说服道具,真实性还是有必要的。雪莉轻轻进了屋,又把门关上。雪莉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卫生间,门开着,里面是空的。她默默站在了胖刘的躺椅后面,他还没有醒,脑波收集器清晰地记录者所有梦境的原始数据,文件写入图标在电脑屏幕上不断闪烁。

突然,胖刘的头从躺椅上弹起来,他大脑里满是熟悉的收集梦后的眩晕和疼痛感。他记得这个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眼前突然充满了无限的光芒,这光明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直接将他抛出了梦境。再试图回忆这个画面之前的内容,梦境消失的速度便开始了和回忆努力的赛跑,胖刘知道,梦消失的速度总能胜利。但他恍惚知道这个梦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胖刘想着,抓起电脑桌上的一瓶无糖可乐,浇灌着自己。接着他看到了指着自己的枪口。

“不要喊。”雪莉说,“仔细看看膛线,闻闻油味,这不是玩具。想活命听我说。”

胖刘咽了口吐沫,把可乐瓶放回桌上:“抽屉里有银行卡,但是你拿了也没用,那边茶几下面的红包里有两千现金,你拿走吧。”

“很好,你很冷静。”雪莉低声说,“但是持枪入室的不会拿两千块钱,这个你应该明白。”

雪莉把手提箱扔到胖刘腿上:“打开。”

胖刘无奈,掀开盖子,又听雪莉说:“把硬盘拿出来,把你刚才的数据考进去。”

胖刘有点吃惊:“现在为止我最贵的一个梦也没卖到两千。”

“所以你更没理由拒绝。”雪莉晃了晃枪,“快点。”

胖刘叹了口气,把硬盘插在电脑上开始拷贝数据。

“不要想着做手脚,我以前也干过你这个工作。”雪莉补充道。

很快,拷贝完成了,雪莉让胖刘把硬盘放回箱子,她自己退后了几步,依然用手枪指着胖刘:“慢慢把抽屉打开,把银行卡拿出来也放进去。”

“都说了你拿了也没用。”胖刘不情愿的把抽屉里的银行卡也放进了箱子。

“把那个红包也放进去。”雪莉又说,“动作要慢。”

胖刘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但是无奈,他还是艰难地从躺椅里站起来,照办了。

“把箱子踢过来。”

胖刘踢了一脚箱子,地面不甚光滑,箱子滑到雪莉面前一米多的地方停住了。

“你后退三步。”雪莉说。

胖刘缓步退到窗边,他意识到这个家伙挺专业的。

雪莉上前走到箱子跟前,眼睛和枪口都盯着胖刘,换换蹲下身,用左手提起箱子。然后拉起了手枪的击锤。

“你要干什么。”胖刘当然知道雪莉要干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害怕惊慌,但这时他并没有这种情绪,从雪莉要他把银行卡和现金都放进箱子,他就明白对方想要制造入室抢劫杀人的假象。

“没有办法确定你不记得那个梦了。”雪莉说,“所以必须除掉你。”

“可是我没有带消声器。”雪莉继续说,感觉语气变得有些恍惚。

“所以本来应该没有这个计划。”胖刘接过雪莉的话,“对,所以这里有些不太正常的事情。在你说之前,我已经把梦忘了,但是现在我又想起来了。”

胖刘深吸了一口气:“所以说,我还没有醒过来对么?”

“如果你试图醒过来,你会试着干一些危险的事情,直到死掉。”雪莉把手指放上扳机,“现在就试试吧。”

“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你应该知道,有一句咒语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胖刘说。

雪莉还是扣动了扳机,击锤落下,枪口喷出火焰,但是房间依然安静,因为此刻,那句咒语却瞬间充满了她的意识。

要有光。

Epilogue

遮光帘的缝隙里,夏日午后的亮黄色阳光轻轻晃动,在酒店的房间里投下一条缓慢移动的光带,当光带终于照射到雪莉的眼睑时,她才睁开眼睛。她后悔睡午觉,因为无法进入深度睡眠,整个一个小时的午睡,雪莉都被困在一个奇怪的梦境里。现在她感觉全身发热,嗓子像塞满了海盐一样渴望水分。

几乎一口气喝光了酒店提供的一瓶矿泉水,雪莉拉开窗帘,用另一瓶矿泉水放在额头试图降低午睡之后感觉发热的大脑。她努力回想着那个梦境,但是好像记忆流逝的速度比她的意识推进的速度更快,当意识推进到边界时,梦境的记忆已经消失在意识以外无边的黑暗里了。虽然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大脑倒是拜此所赐更加清醒了,越是清醒,就越能感觉到那种因为过度思考带来的血管跳动。想必那是一个非常耗神的梦吧。

雪莉抬起手来闻了闻,没有火药的味道,也没有吃过星巴克的三明治的感觉。说起来,火药的味道能残留多久,星巴克的三明治难道会遗留什么感觉在手上么?但是梦里的感觉好像还遗留在身体上,她觉得肋下似乎有隐隐的不适,伸手按了按,并没有什么异样。

窗外,快递柜前不时有人来取走自己的东西,雪莉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有自己的东西。或许她暂时也不想知道。

在交错的阶梯和旋律中,她想休息一下。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