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诚拿着pad趴在窗前，看着一段阿蓝分享的3D打印视频。想着他刚刚的一句话：你的模拟城市，其实是一台4D打印机。你不但能创造城市里的一切，还能创造这座城市的过去和未来。这的确是上帝的权能。或者——鉴于阿蓝不喜欢上帝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说法——星际穿越里的五维生物不过如此。
辛诚今早进入公司的时候，看到了ZION系统的巨幅广告，上面用沉稳的棕黑色字体写着：
属于你的城市，每个人都有无限可能。
也不是什么无限可能。辛诚不解风情的想，他立刻估算出了ZION系统占用的存储量，虽然那是个很大的数字，但毕竟只是一串很长的二进制数。所有的可能性，也不过是二的那么多次方而已。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阿蓝之后，他只是说，宇宙中的基本粒子总数，也不过10的80次方，虽然是个很大的数，但毕竟只是个数，没什么神圣可言。
” 一个粒子的状态能有几种？” 阿蓝问。
辛诚不太懂理论物理，只好回答：“很多种吧。”
“那说明这粒子还不够基本。一个最基本的粒子只能有两种状态。”
“就像二进制位一样？”辛诚问。
“没错，所以这个宇宙的可能性，也不过是2的那个很大次幂而已。”
“为什么宇宙是二进制的。”辛诚追问。
阿蓝等了很久没有回话，但最终还是说：“因为二进制是最美的。”
辛诚对着屏幕笑了：”所以你的宇宙观是艺术的？”
“是信仰。”阿蓝打出了这个句子。
当然，就算不信仰二进制，也应该相信，一个基本粒子的状态是有限的，不管这个数字是几，宇宙的可能性不过是这个数字的很大次幂，就像ZION系统一样。问题是，这个有限的数字和那个很大的数字，到底是谁决定的呢？或许阿蓝的信仰是指向这里的。
辛诚把他的“I AM HERE”的下落告诉了阿蓝。从语义上说，任何东西的存在，就意味着它存在于某个地方。但现在没人知道它存在于什么地方，所以从语言的角度说，甚至不能定义它存在不存在。
所以说语言是交流的障碍啊！
“信息是不需要存在于某个地方的。”阿蓝不打算和辛诚研究语文，而是发现这已成功推翻了”刻在石头上”的假设。虽然阿蓝罕见的兴致高涨，催促辛诚再观察一下，但辛诚不知为何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正好老板走过来叫他，他索性就告诉阿蓝晚上再说。
直到晚上，阿蓝的热情仍未稍减，发来那个3D打印视频后，他又催着辛诚再看结果。辛诚便把白天老板谈话的内容告诉了他：安全部门监测到不稳定的程序，建议他把整个虚拟机重置。
“我总不能和他们说，我就是想要这个不稳定的程序吧。”辛诚说，阿蓝大概能想到他这时的苦笑。
“什么叫重置？”辛诚也好像看到了阿蓝脸上突然凝固的笑容。
“格式化。”
“哦。”阿蓝说。
“已经开始了。”辛诚把授权格式化的邮件截图给阿蓝，他批准的时间是半小时前。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了。”虽自问说的全是实情，但辛诚意识到自己在安慰阿蓝，“对于那条幽灵一样的信息，进化算法起作用的条件已经没了，再放上一个月也不会怎样。”
“同意。”阿蓝很快回了两个字。
辛诚愣了一会儿，想到自己订了晚场电影，就把pad扔在床上，抓起一件衣服出门了。
电影是讲人工智能的，典型的英雄主义套子，虽没意思，但叙事还算舒服，至少比最近两部上来就乱打一通的超级大片好些。从电影院出来已过午夜，马路上依然灯火通明，但已经没了车。夜风空卷着塑料袋从黄沙般的灯光下飞过，辛诚不得不戴上卫衣的帽子。一股刺鼻的油腻气味突然直窜额头，辛诚注意到这味道来自一个路边的炒饼摊。摊主是个年轻人，看上去不到20岁，正坐在三轮车的前座上玩着一个五颜六色的手机游戏，电影散场后有三两人从他的摊前经过，但没人看他一眼，好像他也不打算再做生意了。
辛诚依然走进那家7－11，收银员正摆弄着条码扫描枪，大概因为刚才的电影，且想到明早还要上班，他竟然对扫描枪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情绪。新城在店里转了一圈，兴味寥寥。路过柜台时，他却鬼使神差的让店员拿了身后架上的杰克丹尼。直到进了院子，辛诚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花两倍的价格买它，只觉得野猫凄厉的嚎叫让人毛骨悚然。进屋后，辛诚立刻开了那酒，倒了二指高的半杯。好像若不这样，半夜花高价买它就真是浪费了。辛诚端着杯子走到窗前，威士忌的橡木味让夜色也有了些纹理。隔着玻璃，那猫的叫声倒显得有趣起来。
辛诚再次见到阿蓝，是知道他打算回老家的时候，因此这次会面算是饯别了。地点依然在那个茶坊。阿蓝说家里在当地给他找了份闲差，也有现成的车房，一切不用劳神。辛诚却没觉他说这话时真有什么安然，但也不好多问，因此一时两人竟无话可说。
阿蓝低头喝了一口茶，辛诚不知应把这沉默理解为尴尬还是默契，只好掏出手机来，找出安全部发给他的邮件，递给阿蓝：“格式化完了，你的I AM HERE已经没了。”
阿蓝笑着接过手机看，那是一封简单的通知邮件：
Dear Cheng:
Formatting for your testing space has been accomplished upon your authorization. All data were permanently deleted and any restoring operation would not be possible at this time point. Please contact operation team for OS and APP installation.
Your new initial hardware capacity:
CPU Cores 73
Free RAM 6.577 T
HDD Space 72.698269 T
S&A Team
辛诚等着阿蓝把手机递回来，但他却没这个意思，辛诚正疑惑他为什么要对着几行字看这么久，阿蓝倒拿出自己的手机查起什么来。
“怎么？”辛诚问，阿蓝只是摇头。辛诚只好暂时不理他，转而环伺周围，打算找件东西做话题。可惜这是一个很素雅的房间，只有一张竹几，两把竹椅，除了墙上的一幅写意水墨菊花，似乎没什么可做谈资的陈设。辛诚站起身走到画前，他不懂国画，便只好看画上题的诗：
无赖诗魔昏晓侵 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 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 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 千古高风说到今
辛诚想了一会儿，除了这诗的作者和阿蓝的前女友是苏州老乡之外，他想不起什么能做话题的内容了。辛诚把脸转向阿蓝，发现他脸上突然有着诡谲的笑容，便放弃了以菊花或前女友为话题的想法。阿蓝站起来，走到门前，轻声向隔壁叫：”叶月，帮个忙好么。”
隔壁一直若有若无的古琴声停下了，大小姐出现在门口。辛诚听到她的名字，把目光从画上移到门前，今天她穿着一身素白绣青莲的旗袍，依然清丽灵秀。
“能借纸笔用用吗？”阿蓝问她。
“狼豪小楷和熟宣可以吗？”她的声音很小，细腻而沉稳。
阿蓝笑说：”不是练字，普通碳素笔就好。”
叶月嘴角挂起一丝玲珑的笑意：”那可没有，你自己去买吧。”
说完转身就要走，阿蓝只好拦住：”好吧，就要狼豪小楷和熟宣。”
叶月点头离开。稍过了几分，服务员送来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一只放在白瓷笔架上的狼豪小楷和一叠熟宣纸，一卷黑色的毡布，两块青玉镇纸和一方石砚。服务员说了一句请用，便放下盘子走了。
“夜月？”辛诚重复着这个名字，“你几时连人家的闺名也打听到了？”
阿蓝没有回答，却显然要叉开话题似的解释：“秋叶的叶，不是夜晚的夜。”
辛诚会意，便指着画上题的诗说：“是片言谁解诉秋心，口齿噙香对月吟。”
“不是寒溏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阿蓝说着提起狼毫笔，却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没有墨。
“想必是忘了。”辛诚幸灾乐祸。
“想必是故意的。”阿蓝苦笑摇头，放下毛笔，拿起石砚旁不显眼的碳素笔，走到竹屏旁，对隔壁说：“正好，我就是太俗的人。”
隔壁的古琴铮然一声，似嗔似笑。
阿蓝耸了耸肩，回到桌边，对着辛诚的手机在宣纸上抄写：
CPU 73 RAM 65 77 HDD 72 69 82 69
他抬头看到辛诚不明所以，就说：”从最熟的开始。”
说着便在RAM后65的下面大写了一个”A”。辛诚立刻想到了唯一把65和A联系起来的东西，”ASC码？”
阿蓝把手机递给辛诚，屏幕上正显示ASCII码表的大写字母，辛诚在纸上每个数字下填上对应字母。
73 ＝ I
65 ＝ A
77 ＝ M
72 ＝ H
69 ＝ E
82 ＝ R
69 ＝ E
这一天接下来的事情，辛诚已记不太清。大概两人又闲聊一会儿，就兴尽分别了。阿蓝回乡后，往常每天必闪的头像沉寂了很久，辛诚也就像7－11的扫描枪过目便当饮料一样，每天过目代码和邮件。
那瓶杰克丹尼将见底时，一个晚上，阿蓝的头像久违的亮了，辛诚不无期待的点开，却发现是一条带着病毒链接的欺诈消息。辛诚呆看了片刻，回了一条“号被盗了。”便关掉窗口，但依然不知所措，就又关掉聊天软件，进而关掉电脑，关了灯，锁了门，只拿了钥匙出去闲逛。
走到天桥下时，恰巧年轻的街头歌手又正唱着：”I AM HERE，WHAT DOES IT MEAN…” 周围稀拉围着不到十个人，辛诚惊讶的在其中发现了穿着高中校服的叶月，他想着要不要过去搭讪时，她就走开了。辛诚在原地站了几秒，用来打消跟上去的念头，又抬头看了看天桥上，发现那个喜欢拍车流的女生并不在那里。
桥的另一端，大楼上的红色指示灯还在明暗喘息，似乎在将什么写入这城市的每一寸空气，让她在越发斑斓的凝滞中，越来越远。而那歌手含混的吐字里，终于又有一句飘过辛诚耳边：
The city, is so tired.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