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04 Last Night

学校周围的冰雪第二次开始融化的时候,我已经用SIP取代了宿舍里的微波炉和电热壶。我和纪灵月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喜欢观察远方的景物,非常碰巧,纪灵月经常挡在我和那个景物之间。在她回头的时候,我会再次试图把视线的聚焦在那些无聊的树木或者云彩上,但她随即露出的笑容却更有吸引力。而这时,马克·布鲁温就会开始和我说话。

我开始明白她为什么总爱用我开玩笑,那不仅是因为她觉得我有意思,更不单纯因为同一人种产生的亲近感。不过我感觉的出,在这件事上,她不打算再继续前进了。

升上三年级之后,渡边澈加入了文森特校长的研究组,他们一直在研究潜意识共鸣对SIP能力的影响。渡边为了找到志愿者做测试,成立了一个社团,我们三个二年级的邻居理所当然的被他强拉入社。

因为去年的新生多的出乎意料,让我们入学时还算充裕的住房和活动室捉襟见肘。最近放学后,经常可以听到很大的响声。那是学校在砍伐森林扩建校舍和住宿区。学校最大的金主赌场老板们今年的收益不好,为了节省工程款,学校组织学生帮助施工,报酬是新区场馆的优先使用权。

为了换到社团的活动场地,我们都参加了新校区建设计划。我和马克负责清扫运输车队道路上的积雪。

我抬头看了看春日中午的太阳,把外套的扣子完全打开:“再过俩星期,我们这个岗位也该被取消了吧。”

“那最好,工时也差不多足够了。”马克蹲下身,把手放在已经明显变薄的积雪上,我们前方一百米的积雪很快化成了水,我用SIP把融水驱散到路旁,好让我们继续前进。

“你觉得渡边为什么会找我们参加实验。”马克站起来和我并肩前行。

“没什么更好人选了吧,死党,邻居,又有纪灵月这个年级首席,还有你这种变态的融雪能力。”当然我知道马克不止会融雪,他是热量课程里除了纪灵月之外成绩最好的人。

马克看了我一眼:“热量控制灵月比我强多了,你觉得为什么要拉上我俩。”

我抬起手,把十米外倒在路上的树干丢到路肩上:“潜意识共鸣测试的话,至少需要两个人。渡边的SIP形成意识闭环,他的意识和潜意识是完全隔离的,他自己没法做这个测试,所以才找上你们两个二年级成绩最好的人吧。我肯定是附带的。”

马克停下脚步,眼睛盯着前方的雪地,远处的积雪开始从中心向四周融化。我也停下来,看着马克玩弄温度。

“说真的。”马克停止了SIP,“你不会没注意到吧。”

“什么?”我把马克融化的雪水吹到路旁,但是马克站到了我面前,说:“渡边他想要的是你和灵月的共鸣,我才是附带的。”

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把大衣的扣子重新扣好。

马克苦笑:“情侣的共鸣。”

“我们没有。”

“没有?”

“的确没有。”我继续向前走,马克只好从后面跟上来。

“那我明天约她出去怎么样?”

“你随便。”

“你确定?”

我摆摆手表示确认。接着我们走进了树林的边缘,我们和纪灵月说好在这个地方见,然后一起到渡边家去吃午饭。纪灵月今天分到的是二十棵冷杉,这应该是分给二三十个学生的工作。把树弄倒的同时需要控制倒下的方向,树倒下后要把树枝清除,把树干切成两米长的圆柱。

我和马克没有找到纪灵月,只好站在原地看着这些40米高的庞然大物发呆。一个戴安全帽的工人从树林里向我们喊:“是来帮忙的学生吗?”

“是她朋友。”马克大声回答他。

“干活的学生呢?”安全帽好像对纪灵月的不准时颇为不满,“这已经十二点了,你们这是让我周五也没法下班啊。”

“您几点下班?”我对这些负责计算工时的人还是颇为尊重的。

“四点。”工人把手中的笔记本翻了翻,“纪灵月,是带队的老师么?”

“是我们朋友。”马克的两句话放在一起听好像是废话。

“其他人呢?”工人不耐烦的合上笔记本,“要不你们先开始吧!”

看到我和马克无动于衷,工人生起气来:“你们除了比电锯便宜之外还有什么好处没有?”

接着我听到他嘟囔着:“简直神经病,用这帮怪物干活,我看明年也完事不了。”

他的音量很微妙,我们能清楚的听到他在说什么,但很明显他不是说给我们听的。

“抱歉抱歉,文森特校长又拖堂了。”随着声音,纪灵月从校舍的方向跑了过来。

十四岁的纪灵月,及肩的长发束成一条马尾,苗条的身体,纤细优雅的四肢,清丽精美的面容。就算她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我也会在街上多看她几眼。

“抱歉你们久等了。”她终于跑到了我们跟前,用手扶着膝盖,试图平复气息。

“的确久等了,”工人没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这么半天才来了三个人,你们老师是怎么教你们的。”

“不好意思,他们是来等我的,干活的就我一个。”纪灵月还没有调整好呼吸,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稍等,马上搞定。”

纪灵月向树林伸出双手。

二十棵庞大的冷杉同时有节奏的晃动起来,好像在跟随着听不到的旋律起舞一般。

大概一分钟之后,我听到纪灵月小声说:“捂住耳朵。”

我和马克照办了。即使如此,那声巨响还是像在耳膜旁边戳爆一个气球一样让人难受。那是二十棵直径超过一米的冷杉被齐刷刷折断的声音。

接着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是交响乐一般的由疏到密,数百声爆响像1812序曲的炮声一样响过之后,二十棵冷杉已经变成了两米长的小段浮在空中。

唰唰的声音仿佛观众的掌声和欢呼接踵而来,茂密的树枝遮天蔽日的落下。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就被SIP吹飞到树林深处。

最后,切割好的圆柱体整齐的落下,堆成五个规整的金字塔。

老实说,每次看到纪灵月使用这种规模的SIP时,我都感到不寒而栗。

入学时她曾经说过自己永远比不上一台起重机,但显然她自己并没有这么确信。文森特校长说,如果世界上有SIP排行榜的话,纪灵月不是地球上第二,就是第三强的SIP携带者。我猜她前面的人里,肯定有一个是高二的学长林勃,据说那家伙能把一座小山规模碳块变成钻石,而不让周围的温度上升一度。

至于另一个人是谁,直到五年后我才知道。

当天的午饭是绿川唯做的炒饭。渡边澈很晚才从文森特校长的办公室回来,我们就没有等他。

渡边一进屋就说:“有个董事说要让初中部的学生把住房合并起来。”

“不是吧,那你岂不惨了。”纪灵月把头努力挪到沙发靠背上,看着在门口换鞋的渡边。

渡边换好鞋走进厨房:“我马上就要升高中部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唯在花店那边的房子也够我们住了。”

“要是让我搬家我就搬到新社团楼去住,反正基本也是我赚下来的。”纪灵月翻过身跪坐在沙发上,双手扶住靠背,把上身探出去,对着厨房说。

渡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那我们就要每天去践踏你的闺房了。”

纪灵月重新躺倒在沙发上,看着绿川唯:“要是唯你也是福尔图娜的学生就好了,我还可以和你住在一起。”

绿川唯抿嘴笑了笑:“我可不想每天被男生打听舍友的事情。”

说着她的眼睛向我和马克扫过来。

“你们俩真好啊,直接搬到隔壁就搞定了吧。”纪灵月看着我和马克。

“我还没说完呢。”渡边的声音夹杂着咀嚼炒饭的杂音传来,“文森特说,必须给每个学生独立住所。他说没有独处就没有想象力,没有想象力SIP会停止成长。”

“说的太对了,文秃子!”纪灵月躺在沙发上向天花板伸出了两个大拇指,“我实在忍不住赞他一下了。”

接着纪灵月用脚踢了我的腿一下,指着窗户说,你去看看像不像。

我站起来,打开窗子向外张望了一下,有朵云变成了伸出拇指的右手形状。

“你应该加上‘@文秃子’。”我关上窗户。

“那样就蒙混不过去了啦。”纪灵月从沙发上坐起来,开始光着脚在屋里踱步,“我们庆祝一下吧!”

我叹了口气:“有什么可庆祝的。”

绿川唯似乎很有兴致:“好啊,我上次从家里带来了几瓶酒,今晚我们偷偷开个酒会吧。”

只有傻子才会拒绝这种提议。

不知是不是应该感谢绿川唯心血来潮的支持,这个晚上的回忆,一度成为支撑我在战争中工作下去的动力。

聚会照例在渡边家举行,像每次聚会一样,纪灵月用SIP在整栋房子的周围制作了一个隐形的真空层,它通过气泡在内外交换空气,这样我们闹的声音再大,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找上门来。

绿川唯带来的是一种北美产的葡萄酒,出自加利福尼亚一个叫“月神葡萄园(Luna Vineyards)”的酒庄,因此每瓶酒的标签上都纵向印刷着“LUNA”这个单词。

马克拿起一瓶酒端详了片刻,向一边正用SIP开瓶塞的纪灵月问:“你有英文名字么?”

“没想过要起。”

“这个名字就不错,月光女神。”马克指着标签上的那个单词说。

“Luna,”纪灵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还不错。”

接着噗的一声,瓶塞弹了出来。

绿川唯是滴酒不沾的,她带酒回来唯一的用处就是招待我们,渡边澈喝的也很少。我们三个人几乎喝光了十瓶红酒。我没预料到这个疯狂的结果,这已经很难说是庆祝了。

大概是八点左右,马克提出用梭哈玩游戏,输了的人要么听赢家的命令做一件事,要么喝一大杯红酒。

当然,朋友之间游戏是不能用SIP作弊的。但全世界都明白,除了观察结果之外,没有任何手段能检测到SIP的发动,因此就算有人作弊也不会被察觉。福尔图娜的学生很少会玩这种有运气成分的游戏,多数时候游戏就是在指责对方作弊的争吵中结束的。

或许我们是个例外,我们之间的这种游戏一直进行的很好,我只能理解为一直没有人作弊。我甚至可以说我对这个事实感到骄傲。

但是那天晚上,纪灵月一直在输。

九点半左右,纪灵月已经没办法维持那个消音屏障了,那一局的赢家是马克,他几乎是狂笑着先自己喝了一杯酒,然后要求纪灵月吻自己。

渡边、唯和我都开始意识到他的不正常,与其说这个要求太过分,倒不如说他的态度让人恐慌。但是他狂热的眼神让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们好像清楚的知道,一旦现在打断他,就不知道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也许他会把整个屋子变成一团火球。这是我第一次因为对面的人是SIP携带者而感到害怕。

纪灵月愣了一会,喝干了自己面前的酒杯。

于是游戏继续。

同样的结果从九点半开始反复出现,马克一直在提出同一个要求,而纪灵月每次都喝干自己面前的酒。十点刚过,纪灵月就躺在了地板上。

绿川唯提出要结束酒会,渡边拦住了她。

我站起身把纪灵月抱到沙发上,给她盖上绿川唯递过来的毯子。然后一言不发的坐回到马克面前,继续和他玩纸牌。

这时渡边和唯已经退出了游戏,我们两个人不断重复着抽牌,亮牌,喝酒的动作,连下注的过程都省略了,这次我们俩人的运气相差不多。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马克干脆把纸牌也扔到了一边。我和马克沉默着,不断给对方倒酒,然后一饮而尽。

马克最后一次抓起酒瓶的时候,发现所有的瓶子都已经空了,他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向纪灵月睡觉的沙发走去。

我却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在此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清醒过。我也站起来挡在了马克面前。他伸手推开我,力量大的像要把我扔出屋子去,我趔趄了一下,然后我看到马克转过身盯着我,接着我脚下散落的扑克呼的变成了火焰。

绿川唯尖叫了起来。我一挥手,地上的一个酒瓶飞向了马克的后脑,准确的把他放倒在地毯上。渡边用一盆水泼灭了地上的火。唯赶忙拿来纱布帮马克止血,然后和渡边一起把他扛回了他自己的屋子。

我把纪灵月抱回了她的房间。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的身体这么轻,摸起来甚至比看上去还要纤细。我把她放在床上,苍白的月光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我凑近了她的脸,她的手攥住了我的袖子。

我猛的站起身,冲出了她的房间,好像还把什么东西碰到了地上,我无暇顾及,一路跑回自己的屋子,用凉水洗了脸。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睡意,于是起身出屋散步。

走到林子里时我发现,中午的冷杉木已经被运出了森林。我绕着新校舍的工地走了一圈后,感觉有些累了,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房门后,我发现纪灵月站在那里。

她依然穿着被我抱回房间时的紧身毛衣和牛仔裤,脚下穿了一双运动鞋。

“为什么走。”她问。

“你没喝醉么?”我换好拖鞋,也丢了一双拖鞋给她。

“如果输给你的话,我就不会喝酒。”

我没有说话。

纪灵月从我身边走出了房门。我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甩开了我,轻声说:“今晚离我远点,我怕自己会不小心杀了你。”

我松开手,纪灵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直到她关上门,我才发现马克·布鲁温站在我的门廊旁边。

“放心兄弟,”他揉着脑袋后面的纱布,“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可惜那时福尔图娜没有对学生开放的酒吧,要不然我一定会和马克喝到天亮。后来我们两人在酒吧通宵过无数次,但话题几乎只有战争。

那晚剩下的时间,我全部花在想象上。我想象着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也许最聪明的方式就是默契的回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家都喝多了,后来就忘记了,皆大欢喜。或者明天我应该跑去向纪灵月道歉,然后试着开始和她交往,我们以后会再介绍一个女生给马克。

然而世界不会承认这些狡猾或卑鄙的大团圆,它给出了一个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答案。

第二天,战争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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