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05 Dark Clouds

战争是从通古斯区开始的。

看起来敌人对人类的历史做了不少研究,这个被视作不详的地方没有多少人愿意靠近。西伯利亚的监视器拍下了敌人进入地球大气层的画面。

我们围在渡边家的电视前看到了这段录像。无数黑色的飞船,排成完美的方阵从天空降下。第一批是一种后来被称为飞鱼战机的小型飞船,大小和战斗机差不多,三角形的机头和后掠翼,反射着阳光的驾驶舱玻璃。它们进入大气后,开始向四周散开,并不时向地面开火。

“曳光弹。”马克看着射向地面的光束说,“看起来像复仇女神机炮一样,他们很清楚在地球上什么武器最有效。”

录像接近尾声的时候,可以看到天空中一个庞然大物缓缓降下,深褐色的装甲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闪着红色的光芒。从和战机的比例上看,如果那是一艘战舰的话,进入大气的这部分就有将近三千米长。接着,画面上一艘战机从上空掠过,摄像机周围的地面因为炮击震动起来,烟雾掩盖了镜头之后两秒,画面中断。

当媒体公布这段录像的时候,盖亚人已经占领通古斯区两周了。

盖亚人是安全理事会对他们的称呼,但是安理会却用海洋生物命名盖亚人的飞船和战机。录像上最后从云层降下的,是盖亚人母船“蓝鲸”的一部分,据说这艘太空船直径超过十公里。他们在西伯利亚快速修建军事基地,并且从这里向全球输送部队。

这些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没有任何警告就开始进攻。从大气圈外直接进入战场的航空战舰,先用炮火摧毁地球军的防空武器。然后那种黑色的飞鱼战机迅速清扫地面的重武器,接着是从西伯利亚空投的地面部队。盖亚人地面部队的主力是一种白色的双足机器人,地球军称之为“雪怪”。它的高度不到两米,看上去的确像传说中的喜马拉雅雪人一样。它有一个不大的头部,粗壮的四肢,双手——如果把它的前肢称为手的话——前端分别是大口径穿甲炮和小口径速射机枪。每个雪怪背后都携带着五发威力强大的跟踪导弹,还能呼叫飞鱼战机甚至航空战舰的火力支援,几乎是全能的作战机器。

相比之下,地球军士兵还抱着二百多年前设计的M4步枪,几乎毫无抵抗能力。毕竟地球军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作为维持治安和灾难救援的后备力量。好在地球军还有数量优势,只要有生力量能躲过第一轮和第二轮空袭,我们的士兵还是能用反器材和反装甲武器对敌人造成一点伤害的。

也仅仅因此,这场战争还能被称为“战争”而不是“屠杀”。

据说雪怪被打倒之后会从内向外融化,最后变成一滩滚烫的液体,地球军从没有抓到过一个战俘,所以直到开战之后的的三个月,我们都不知道在和什么东西作战。击落飞鱼战机简直是奢谈,更不用说航空战舰。

最开始的一个多月,媒体还在报道各地战事的最新进展,最近几周以来,已经很少听到官方公布的战况了。我们明白这说明情况不容乐观。所幸,战争还没有波及福尔图娜中学所在的永宁,除了每周一次的防空演习之外,学校的生活还算正常。

最近我们谈论最多的就是盖亚人的真实身份。他们表现出一些奇怪的行为。比如虽然拥有压倒性的火力,但却很少攻击人口密集的地区,他们好像对军事目标情有独钟。

马克认为盖亚人是电子生命体的星际殖民者,很久以前通过人工智能的叛变消灭了创造他们的有机智慧文明。这个文明至少一百年前就盯上了地球,通过长时间的研究,设计了对付地球武装最有效的方案,他们不攻击城市,是为了征服这颗星球后,用人类作为奴隶。

我隐隐觉得,他说的那个“创造他们的有机智慧文明”,就是指200多年前从地球上逃走的那批旧文明精英。但对此马克一直语焉不详。不过既然他不否认,我大概就可以认为安理会内部已有定论了。

马克的家族在安全理事会颇有影响,他的养父布鲁温上将是地球军参谋总长,他的几个哥哥也是地球军的将领。因此马克经常能带来所谓的内幕消息。当我和渡边同他聊起这些话题的时候,绿川唯就会跑到屋外看纪灵月捏云彩玩。

有一次马克带来了最新的消息,他进屋后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上,又用SIP在桌子周围做了一个隔音圈,才让我们坐在一起:“安理会已经决定把地下那些大炮仗挖出来用了。”

这个话题他前几天提到过一次,我依然将信将疑:“二百多年了,那些核弹头还能用吗?”

渡边则有其他的意见:“该隐逃亡的时候都没法启用的东西,现在打算怎么用?”

“他们打算让人把核原料拆解出来重新做成弹头。”马克说,“盖亚人推进的速度太快了,每周都有基地被干掉,常规武器已经挡不住他们了。”

“然后呢?”渡边质疑,“我们又回到通古斯撞击之后从零开始?”

“你听得谣言太多了。”马克把椅子拉了拉,“把核弹扔到西伯利亚去,炸掉‘蓝鲸’。”他拍了一下手,看着我和渡边。

“我觉得不会那么容易。”我摇头说,“你觉得他们的飞船是什么动力的,如果他们用同一种东西报复的话……”

我的话还没说完,门突然打开了,绿川唯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冲着我们喊些什么。我拍了马克的肩膀,让他回头,马克看到她之后立刻消除了隔音罩,我们才听到她说话的内容:

“灵月和林勃学长打起来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被学生团团围住,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到内圈。“打起来”这个说法太夸张了。实际的情况是,绿川唯照例看纪灵月在住宅区的广场上摆弄云彩,从很久以前开始,学生们就不会围观奇怪的云彩了,他们知道这肯定是纪灵月干的,找遍整个学校,有这种本事的学生里,只有她会做这种幼稚的勾当。很久以前,学生们就开始称呼纪灵月为“云公主”。

绿川唯告诉我们,刚才纪灵月控制的那块云彩旁边出现了一朵更加诡异的云,纪灵月把自己的云变成蛇,旁边那朵云就变成鹰,而蛇变成飞机,旁边的鹰又变成了火箭。

她们开始找这个捣鬼的人。很快纪灵月就看到,不远处一个扎着短马尾的男人正看着这边。在福尔图娜,没有人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林勃学长,很多优秀的学生看到他都会绕着走。纪灵月显然没有顾及他的威名,直接走过去质问他。

学长非常儒雅的表示想和纪灵月比一场,这就是几乎所有优秀学生噩梦的开始。林勃总会找到开始稍有名气的学生要求比试,如果对方输了,那他在学校里就会变成任人欺凌的对象,稍有反抗就会换来林勃的惩罚。而最可怕的就是,至今从未有人赢过。这个要求是无法拒绝的,林勃会像狼一样缠上他的猎物,直到对方就范为止。在这一点上,就算纪灵月是初中部的小学妹也一样,没有人敢同情被林勃盯上的人。

SIP之王对阵云公主的擂台,让周围的学生纷纷聚集了过来。绿川唯就是在这个时候跑回屋子向我们报信的。

看起来,林勃没打算在这里耽误太长时间,他直接从最高难度开始了较量。他抬起手对准天上那朵云,随着云朵形状慢慢变成漏斗形,广场周围刮起了微风。漏斗的下方不断延伸,不断变细,直到接触到林勃举在空中的手。

他一手托起了这个白色的龙卷。云中的水汽不断被吸入他的掌心,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浑圆的透明水球。当吸积停止的时候,天上的云明显变小了不少。

但谁都能看出事情不止这么简单。那朵云含有的水量至少足够填满一座这个广场大小的池塘,而现在那些水被集中在林勃的手掌上,只形成了一个篮球大小的透明球体。
那不是水。

那个球体开始发出青蓝色的光,好像从球体中间诞生了一个蓝色的太阳。光芒荡漾起来,越发明亮,并且发出哧哧的轻响。很快蓝光的亮度就超过了上午的太阳,我们和其他的围观者不得不用手遮挡才能勉强睁开眼睛。
“等离子体。”渡边在我耳边轻声说。

“可是我完全没感觉到热量。”我感受着从那个球体吹来的微风,除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之外,并没有丝毫灼热。

“这才是他真正厉害的地方。”渡边说,“记得上次我们的实验么,马克负责压缩,你负责冷却,两个人都没法维持樱桃大的等离子体。”

林勃把球体托到纪灵月面前,距离她的脸只有不到三十厘米,如果此时温度控制出现问题,纪灵月的头就会整个燃烧起来。

纪灵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猜她是在考虑用什么方法才能算“胜过”了林勃。如果是我,这时一定在考虑用什么方法脱身才是最快的。最后纪灵月看上去打定了主意,她抬起手,在超过二百人的注视下,把右手整个伸进了那个等离子火球。

林勃明显吃了一惊,发光的球体因此晃动了一下。林勃对球体外围的温度控制的相当好,但他显然不可能抽走等离子体内部的热量,否则它就不可能这样发光了。

在蓝色光芒的映照下,我看到纪灵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接着我的眼前一片刺白。同时强大的气浪轰然而至,那已经不能称为声音了,就是纯粹的冲击波。人群被逼退了两米以上。

当眼睛再次能看到的时候,那个发光的球体已经消失了,我发现场地中央的两人右手握在了一起。纪灵月握着林勃的手上下摇了摇,笑着说:“林学长你这是欺负学妹啊,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你嘛。”

“这谁啊。”渡边冷笑了一声。

“装的真乖。”我附和说。

林勃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因为刚刚冥想太累了,还是他的脸原本就是那个颜色。他没有说话,只是向着纪灵月点了点头。

纪灵月先松开了手。我看到什么东西从她的手里落在了地上,几秒后我感到脚下传来一声低音般的震动,好像地底深处的岩石被撕裂了一样。在场的人也有所感觉,相互议论起来。

林勃转身离开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人群很快散去,我和渡边走到纪灵月跟前。渡边蹲下,把地上的一个洞指给我看,地面上有一个比小手指还稍细的圆孔,圆孔周围的土层像波浪一样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问纪灵月。

“等离子体有什么的,我直接变了块矮星捏在他手里了。”纪灵月用脚把那个洞周围的土踩平。

我意识到最后那声闷响,就是这块超过十吨的矮星物质穿过土层,撞在地下岩盘上的声音。现在我们脚下,有一块这样的物质,它是恒星的尸体,是只有在连原子都能压碎的高压下才能形成的物质。而它就出自我面前这个女孩之手。
“不要再这样了,你就是平时太招摇了才把他招引过来的。”渡边皱眉说。

“说到招摇我可比不过林勃,我听说凡是有点名气的人他都要一个个的欺负一遍,好像不这样他就不是学校第一似的。”纪灵月开始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再说,我也给他留了面子吧,在其他人看来明显是他赢了啊。”她走出两步后停下,回身招呼我们。

“我不觉得,”我跟上她的脚步,“那么多人看着你把手伸进那玩意去了,而且他后来的脸色就说明他已经慌了。”

“以后不要这样了,”渡边说,“尤其是最近,我有非常不好的感觉。”

“马克呢?”我发现和我们一起出门的马克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纪灵月和渡边也开始四下扫视。很快,我们在广场远处的一辆黑色SUV旁边看到了他,他正在和一个身穿军服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我们听不到谈话的内容,但看得出马克有些激动,那个军人点了颗烟看着他说话。最后马克无奈的和那个人握了握手,像我们跑过来。

那个中年军官敲了敲车门,从车走下来两个士兵,三个军人跟在马克身后向我们走来。

我们站在原地等着他们。很快马克跑到了我们面前,他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直接向渡边急声说:“快去叫文森特校长过来,快!”

渡边愣了一下,但没有问问题,而是转身向校舍跑去。那个军官身后的一个士兵追着渡边跑了过去,马可推了我一把,说:“去帮他,这里有我!”

我不明所以,但意识到马克不是无故发疯的,于是也跟着那个士兵跑了过去。很快我们三个都跑进了宿舍区和校舍之间的森林,我觉得后面的人应该看不到我们了,就用SIP让那个士兵摔了一跤,然后我追上去,伸出手想拉他起来,但是他翻了个身,我看到一把手枪的枪口对准了我,我回退了一步。士兵站起来,继续向前追去。

我意识到他们的恶意。等那个士兵跑出去二十米左右的时候,抬起手,把他脚下的土地变成了沼泽。我看着他向下陷到大腿,又把沼泽变成了水泥。这时我心里升起一丝快意,他手里的枪就像一坨废铁,这时他已经没法转过身瞄准我了。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依然可以瞄准渡边。

那个士兵向渡边的背影开了两枪,声音很小,估计是上了消音器。我感到一股血腥冲上了脑袋,还没来得及冥想,SIP就已经发动了,那个士兵的上身向前倒在了地上,双腿依然笔直的插在水泥地面里。血液像鸡蛋清一样流出来。

我走到他跟前时,那个士兵已经昏了过去。我忍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把水泥软化,把他折断的双腿抽出来放回原来的位置。多亏渡边的实验,我的冥想深度比同期的多数学生要强很多,就算如此,把骨头,血管和神经重新接回去也花了不少功夫。完成之后,我将他摔倒的地方布置了一下,使别人看上去就像他自己撞在一块石头上晕了过去一样,处理完血迹后,我跑回宿舍区叫了医生。

跑过纪灵月房间门口时,我看到马克还在那里和军官争吵,我很在意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把医生带到那个士兵跟前之后,我借口拿担架回到了纪灵月的房门口。
这时周围已经有几个学生在那里围观了,我听到马克说:“这是学校的地盘,你们没权力从这里带人走。”

那个军官说:“你父亲已经批准了这个计划,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那种奢侈了。”

马克说:“那我跟你们走啊。”

“恕我直言,你没有那种价值。我在这里和你说话完全是出于对你父亲的尊重。你和你的同学讲了不少不该说的话,你父亲已经快对你忍无可忍了。”
马克没有继续说话。

纪灵月打开房门走了出来,那个军官转而对她说话:“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纪灵月把双手抱在胸前:“如果你们不说清楚地点和目的,然后让学校通知我,我是不会和你们走的。”

“这不是建议,小姑娘,这是命令。”军官说着把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

“我可不记得凭什么要听你的命令。”纪灵月向军官举起了手,马克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拉进屋子,从里面把门锁住了。

军官身旁的士兵走上门廊开始敲门,人群议论纷纷。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制造一点意外事故,让这两人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文森特校长的车开了过来。

秃顶的校长和渡边从车上走下来,文森特走上前去和军官低声交涉了几句,军官便跟着校长上了车,轿车掉头往办公区开过去。

我走到另一个士兵跟前,和他说他的同伴在森林里摔了一跤,需要他带着担架去帮医生的忙,他气急败坏的跑开了。我和渡边走进了纪灵月的房间。

马克承认:“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们。安理会已经决定把SIP纳入可用战力了。”

“他们要让平民上战场了?”我问。

“平民?”马克苦笑,“你听到刚才那个上校的话了,我们已经没有那种奢侈了。盖亚人已经干掉了地球军六成的基地。我们没能组织起一次有效的防守,他们想要哪里,那里就一定是他们的。地球军就像在用弓箭和火炮作战。这样下去,人类完蛋只是时间问题。”

渡边看着马克,说:“我刚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那个布鲁温上将正在和文森特开会,我是硬闯进去的。”

“老爹果然在学校,怪不得这帮杂鱼嚣张起来了。”马克喝了口水,把水杯敦在茶几上。

渡边接着说:“过来的时候,校长和我说他已经顶不住军方的压力了,必须交出一个成绩最好的学生给他们测试。校长已经答应把林勃交给他们,没想到被他们的人看到林勃输给了一个低年级的女生。”

渡边瞟了纪灵月一眼,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终于没有说话。

最后被带走的人依然是林勃。我后来听说他是个孤儿。很早的时候,因为怀疑他在比赛里作弊,孤儿院的几个霸凌打断了他的鼻梁骨。从此以后,他在任何游戏里都没赢过一次,就算是抛硬币这种想输和想赢一样难的游戏也是。

而在福尔图娜,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稍微威胁到他第一地位的学生。直到他被部队的人带走,我都难以把这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

据说他上车的时候哭成一团,大骂校长出卖了他。最后被两个士兵塞进了车里。如果是纪灵月的话,恐怕这两个士兵已经进了医院,但她自己的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再强的SIP携带者也是人类,而只要是人类,就没法脱离这个世界活下去。
后来我常想,如果当时被带走的人不是林勃而是纪灵月,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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