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06-007 Night of Higanbana

006

和所有经历过那个夜晚的人一样,我也想忘记它。但那是我记忆的分水岭,在此之前,我记得天空是蓝色的,大地是绿色的。而在此之后,天空是黑色的,大地是红色的。

后来,这个夜晚有一个美妙的名字:曼珠沙华之夜。

对于我们为何用这种别名“彼岸”的红色花朵给这个夜晚命名,后来的人们有诸多猜想。彼岸花是死亡宁静的象征。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花叶两不相见,这是一种凄美的安详,是此岸的人们对逝去生灵安息的祈愿。

我并不反感这种优雅的解读,但事实上,我们的原因却要简单得多。

林勃被带走的那个晚上,我们都在猜想他被带到了哪里,马克说他这时应该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在还没被盖亚人攻占的大城市里,那里有最好的部队医疗体系。渡边澈则认为林勃应该还在福尔图娜附近,因为文森特校长要求测试时间最长不能超过24个小时,也就是说第二天林勃就会回到学校来。

战争开始后,地球军在福尔图娜以北十公里的森林里修建了一座军事基地,渡边认为林勃最可能在那里。

非常不幸,渡边是对的。然而这么说可能有些自私,如果马克是对的,这个夜晚只可能更加恐怖。

当晚凌晨两点半左右,我被窗外的轰响和强光惊醒。我打开门走到庭院里,看到军方的三架直升机盘旋在宿舍区上空,螺旋桨的气流把玻璃窗吹得哗哗响。我看出其中两架是的黑鹰,另一架是阿帕奇。马克和纪灵月从各自的房间走出来,我们在渡边的庭院里汇合。马克说阿帕奇短翼上的地狱火导弹已经少了一半,应该已经交过火了。

“不会有阿帕奇能从飞鱼战机手底下逃回来。”马克嘟囔了一句谁都没有在意的话。

纪灵月走上渡边的门廊敲着门:“唯,你们做什么呢,快出来看啊。”

门开了,绿川唯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出现在门口。

我们三个人看着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克最先开口:“你……这是要去登山?”

“非常对不起。”绿川唯向着我们三个鞠了一躬,这让我们更加诧异,但她随即解释,“不到一点的时候,一个老师和一个军官来找澈,他们在门口说了什么。澈催我带上必须的东西,过一会儿坐车离开。然后他就跟着他们走了。”

绿川唯直起身,用手擦了擦眼睛:“对不起,我本来想通知大家的,但是澈他说,你们三个人有不同的事情要做。”

我们还没来记得追问,黑鹰上的探照灯就打开了,两道惨白的光柱像搅拌棒一样从房屋间扫过。直升机上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一条警告:

福尔图娜面临敌方袭击,所有学生立刻到停车场报到。遵从军方指挥,乘车前往安全地点。

这不是演习,重复,这不是演习。

“总之先去停车场吧。”我看着阿帕奇又往北方开回去,对马克和纪灵月说,“你们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么。”

“应该……应该就是去防空洞躲一会儿吧,我们一会儿就能回来吧。”纪灵月拉住我的衣袖。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们说乘车离开,就说明不是去学校的防空洞了。”马克说,“附近都是森林,如果不往永宁城里去的话,就说明现在的情况是……能跑出多远就跑多远。”

纪灵月抓住我袖子的手攥的更紧了,她的身体也贴近了我,我意识到不管是不是能随手把原子压碎,她只是一个不到15岁的女孩。

“好了,别乱猜了。”我拉起纪灵月的冰凉的手,和马克、绿川唯一起往停车场跑去。

此时停车场已经一片混乱。陆军越野车的大灯照亮了整个水泥广场,学校的巴士和几辆迷彩涂装的卡车横七竖八的停在那里,每辆车的门前都排着长队。陆战队在停车场周围布置了路障,只有正对着宿舍区的这一面可以随便进入。越野车顶部的士兵,把勃朗宁重机枪的枪口对准了校舍和生活区的方向。

“出什么事了?”马克抓住了一个走过的士兵,士兵一把把他推开。马克冲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又冲过去抓住了一个上尉:“我叫布鲁温,这到底是怎么了。”

上尉看了他一眼,问:“是学生么?”

“是。”我走上去回答。

“去车门排队,登记上车。”上尉扔下这句话走开了。

“哪辆车?”我冲着他的背影喊。

“人少的那辆。”

我环视着停车场,哪辆车门前的队伍都不可能全部上车。我感到纪灵月的手和身体都开始发抖,我们就权且找了一辆最近的巴士排队。

队伍蠕动着前进。我发现上车很慢的原因,是有个士兵拿着手持终端一个个核对学生的身份。很快他走到我们跟前:“你们是一起的?”

“是的。我们是一个年级的。”马克说。

“都是学生么?”士兵问。

绿川唯想说什么,但马克抢先答道:“都是学生。”

“学号。”士兵举起手里的终端机准备输入。

马克愣了一下,报出了自己的学号。接着是纪灵月。

我用向后退了一步,小声和绿川唯说:“用渡边的学号。”

“那澈怎么办?”唯的声音很小,但很急促。

“他肯定和文森特校长在一起,不需要这种破车。”

士兵走到了我跟前:“你的学号。”

我报出了自己的学号,接着指着绿川唯,报出了渡边的学号。

士兵完成了输入,疑惑的看着低下头的绿川唯:“你是渡边澈?学生委员会那个副主席?”

马克挤过来,一把搂住了绿川唯,对士兵笑着说:“她是我女朋友,拜托通融一下。我叫马克,姓布鲁温。”

士兵放下手里的终端机,看着马克:“你是布鲁温将军的儿子?”

“没错,我会记住你的哥们。”马克锤了士兵胸口一拳。

“太好了,”士兵回答,“我们出发的时候,布鲁温将军亲自给我们团长打电话,要提放他儿子搞什么鬼。”

马克的笑容凝固了。士兵打开无线电呼叫,很快远处又跑来了两个士兵。他指着绿川唯:“她不是学生,把她扔到停车场外面去。”两个士兵走过来拉绿川唯的胳膊。

这时枪声响了。勃朗宁的闷响好像锤子砸在广场上每个人的耳朵里,接着就是尖叫,广场上的队伍乱成一片,其他士兵也开始开火。我们面前的三个士兵也只好转身向出事的地方跑过去。我看到那里停车场外已经聚满了人,他们是生活区的店主和工作人员,最前面的是水果店的大妈,她这时挥舞着一把水果刀歇斯底里的喊着什么,她身边的中年男人举着铁锹试图冲进路障,但紧接着挨了一枪托倒在地上。勃朗宁重机枪再一次咆哮起来,火药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我一时无法处理看到的信息,几分钟前,我们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着梦,几分钟后就置身如此狂乱的场景。我没有看到盖亚人的航空战舰、飞鱼战机和雪怪机器人。仅仅是战争轻微的鼻息,就把牢不可破的日常撕得粉碎,好像几分钟前我们生活的是虚假的童话世界。

在我们在恐慌奔逃的人流中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辆军用越野车从宿舍区开了过来,径直停在我们面前,门开了。渡边和两个士兵走了下来。

“总算找到你们了。”渡边喘着粗气,转身抓住了绿川唯的肩膀,“不是让你等车离开的吗?”

“可是我不知道会有车来接我们……”绿川唯小声辩解。

“好了,不重要了。”渡边松开她,“上车吧,快。”

绿川唯登上了越野吉普,招手让我们也上车,但渡边关上了门。车子加速开走了。绿川唯惊诧的拍打着玻璃,不过很快就看不到了。印象中,此后的两年里,我只在屏幕上见到过她了。

我们三个人盯着渡边愣了五秒,好像在看一个怪物。接着马克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好啊副主席大人,你……你……好啊……”

我想马克这时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了。我拉开了马克,对渡边说:“解释一下吧。”

渡边叹了口气,说:“文森特校长说现在需要我们。”

“我们?”

“我们四个,SIP潜意识共鸣测试的志愿者。”渡边说。

“可你没参加测试!”马克喊道。

“我参加了。”渡边说。

“你的思维闭环……你不是没法调动潜意识么?”我问他。

“是潜意识没法调动我。”渡边纠正说,“实验里,是我在保持你们的理智。”

“你说什么?”马克又揪住了渡边。

“渡边说的对。”一直在我身边缩着身体颤抖的纪灵月小声说。

我回过头看着她,这时她好像被扔在了暴风雪里的孩子一样,身体蜷缩在一起,只是勉强站立着,好像比平时更小了一圈。我很难把眼前这个眼圈发红、全身抖作一团的少女,和那个把十几吨的矮星物质视作羽毛的纪灵月认作同一个人。

“至少让灵月也上车吧。”我质问渡边。

“最需要的就是她,你难道不明白吗?”渡边也有些气愤了,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跟我走吧,路上我再和你们解释。”

我们跟着渡边走出了停车场,宿舍区的中心广场上,刚刚巡视的两架黑鹰之一停在那那里,这就是渡边澈所说的路上。

我从没想过直升机里的噪音这么大,就算最普通的对话也需要喊叫。驾驶员递给我们两个降噪耳麦。

“不够啊,我们有四个人!”马克喊道。

“好了,其实一个都不需要。”这是纪灵月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小,但我们都听的很清楚。我意识到她在座舱里用SIP做了一个隔音圈。

这是我和马克几乎每天都在使用的东西,当时我心里一片混乱,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个SIP携带者。

安静下来的纪灵月正常了许多,她用手擦了擦眼眶,说:“好了快告诉我们怎么回事。”

渡边递给她一张面巾纸,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两架飞机,几声枪响,会把云公主吓成这样么。”

纪灵月推了他一把,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好像北边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过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它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们专心听着,纪灵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那好像是一个黑色的沼泽,经过的地方都变成了黑色的,潮湿的,黏糊糊的东西,连月亮也不例外。一旦被它抓住,就不可能再出来了。”

“最可怕的是……”纪灵月咬了咬嘴唇,“我觉得它在从我们每个人的脚下冒出来。我们以为是土地的东西,其实都是它的一部分。”

“听着像个噩梦。”马克说,“看多了三流情色片会做的那种,黏糊糊的……”

纪灵月把手里的纸团扔到马克脸上让他闭嘴,不知道是不是用SIP搞了鬼,那团纸直接扔进了马克嘴里。

我说:“所以离开地面后你觉得好些了?”

“我不知道,没准吧……”纪灵月用手掌擦了把脸,问渡边澈,“你知道么?”

“你觉得你说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渡边再次反问,我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耐心了,但随即意识到这个答案是明显的,尤其联系到他刚刚在停车场说的话。

“你想说这东西是潜意识?”我说,“是谁的潜意识?”

“所有人的。是所有人的潜意识。”渡边回答,“人类的精神世界和竹林一样,一片竹林其实是一个生物个体,它们地面下的部分是相连的。全人类也只有一个潜意识。”

我终于明白纪灵月的说法是什么意思了。

“为什么现在会这样,部队是干什么来的?”直升机飞过停车场的时候,马克指着下面混乱的人潮问,“盖亚人在哪里?”

“没有盖亚人,进攻的敌人是我们自己,是一个从地下喷出的潜意识喷泉。”渡边看着舷窗外,“他们听说……或者就是单纯的感觉到了,仅仅如此,看看这把他们变成了什么样。”

直升机又在停车场上空盘旋了几圈,我看到机腹下方喷出火焰来,虽然我们什么都听不到,但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座机在向下面的人群开火。

“疯了……”我嘟囔着。

“的确疯了。”渡边看着下面的人群,这些是昨天还微笑着卖给我便当的阿姨,发给马克优惠卷的大哥,免费送给纪灵月水果的奶奶。此时在军方地面和空中的双重火力下,他们形似僵尸,带着浑身的血和泥土,狰狞的爬上每一辆将要开动的大巴,疯狂的捶打着玻璃。

我无法想象车里的学生现在是怎样的状态,或许他们也尖叫着躲藏在座位下面吧。

但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一个趴在侧面玻璃上的中年女人,正好从我的视野里划过,我看到她的头颅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接着瞬间变成了一团血雾。

马克和我几乎同时喊出了脏话。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用SIP致人死地是多么轻而易举。

“终于开始了。”渡边低声说。

接着,一团团血雾从停车场腾起,人们的身体从中间爆开,瞬间喷出一股红色的蒸汽,点缀着白色的猩红遗骸在地上放射状的铺开,破碎的肋骨如纤细的花瓣,在蒸腾的血雾中颤动。从直升机上看,好像无数红色的彼岸花在停车场上竞相绽放,而漂浮在半空的血霾,正像曼珠沙华花海残阳般的凄然。

我的胃里泛起强烈的呕吐冲动,但视线竟然无法从这个场景上移开,直到红雾覆盖了整个视野,再也看不到停车场的细节为止。

直升机拉高了一些,我看到大巴在军用越野车的护送下列队开出了停车场,满载着年轻的男女凶手,沿着校内蜿蜒的道路往南开去。车队已经被一波波的血潮刷成了红色,在探照灯的白光下,所过之处被辇出猩红的车辙。

纪灵月呆滞的盯着窗外,马克沉默的咬着大拇指的指甲。

“疯了……”我再次说。

渡边蹲下身,摸出几瓶矿泉水递给我们:“这只是被泄露喷泉的水雾溅到了一点而已。”

“你到底是不是人。”马克瞪着渡边说。

渡边拧开手中的水瓶,喝了一口:“我不能靠思维移走东西,不能控制温度,不能把云变成等离子体,更不能徒手捏出电子简并体。”

他看了一眼纪灵月,继续说:“但是我也是SIP携带者,我和你们说过,入学的时候我做过脑电和催眠测试。不管在睡着、催眠还是清醒的状态下,我都没有阿尔法波的脑电反应,换句话说,我和潜意识是隔离的。我是这片竹林里单独长出的那棵竹子,我是不是人,取决于你怎么定义人这个概念,基因还是精神?”

我打断他:“不要扯远了。你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渡边叹气说:“不要说的好像是我策划的一样,我只是一个小兵,我的任务就是和你们一起到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情。直到两个小时之前,我还和你们知道的一样多。”

“文森特校长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从学术的角度,没错。”

“为什么即使如此也要把学生都撤走?如果所有人一起进防空洞,怎么会……”

“现在就是要让学生离他越远越好!不惜一切代价!越远越好!”渡边突然站起来,揪住了我的衣领,把我按在座椅上。马克和纪灵月都转过脸惊诧的盯着他。

但接着,他立刻松开了手,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抱歉……抱歉……”他说着,掏出一张纸擦了擦额头,又喝了一口矿泉水,说“普通人受到影响的样子你看到了,学生能做出什么来你也看到了,这只是被稍稍沾染的情况,在军方眼里,福尔图娜的学生就是一个超级弹药库,而那个怪物是个会走路的核火球。”

马克大声说:“你说他们被什么潜意识喷泉的水雾淋到了?如果军方不让他们这么害怕,他们怎么会这样杀人?你下得去手吗?”

“恐惧,就是它的水雾。”渡边说。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渡边这句话的重要性,但此刻我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会走路的火球也好,黑色的沼泽也好,他是什么东西? ”

渡边又喝了一口水,停了一会儿才说:“他不是什么东西。”

“是林勃。”纪灵月轻轻的说。

此时,舷窗外北方的森林中,开始出现了强烈的蓝光。

我们到了,这里就是该来的地方。

007

我们走下直升机的时候,面前是一群福尔图娜的学生,大概不到五十人。他们的注意力正被北方森林中强烈的蓝色光芒吸引着。从地面上看,那光更像森林里幽深的磷光,但它的亮度仿佛是亿万年的磷火同时喷薄而出。每个人的脸都被映成了诡异的深蓝色,这光晃动着,如同晃动着整个森林。他们安静的站着,但很明显,不安和恐惧正在这群学生里蔓延。

我们四个人一出舱门,这群学生就开始骚动起来。最强的SIP携带者之一纪灵月,学生委员会副主席渡边澈和地球军参联会主席的儿子马克·布鲁温,这三个人都是福尔图娜的名人。可能是因为好奇,更多的眼神集中到我身上。我们四个人和面前的这群学生一样不知所措。

这时,我们身后的两台探照灯亮了起来,文森特校长走到了我们四人和其他学生中间。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发表战前讲话,他的话很简单,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里的人,必须战斗。

“同学们,你们看到的蓝光,是因为一个学生SIP能力失控造成的灾难。你们都认识这个同学,你们中的多数人肯定不喜欢他,他就是林勃。”

学生再次骚动起来,我看了一眼身边面无表情的纪灵月,她正盯着北方的蓝光,荡漾的光芒映在她蓝色的眼瞳上,让她的眼睛异常清澈。

校长继续说道:“军方已经尽力拖延他的前进,但是真正阻止他,必须要依靠同样拥有SIP能力的你们。如果他突破了这里,我们所知的一切生活都将不复存在。SIP携带者会被认为是危险的隐患,你们和你们的同学将被戴上枷锁,关进牢房,你们将永远失去你们的家庭,在暗无天日中度过余生的时光。”

等这句话引起的骚动稍稍平息之后,文森特校长向前走了一步:“你们都是经过学校挑选的佼佼者,我相信你们的实力和勇气,我们以将近五十比一的比例在这里布设最后的迎击防线。我和军方已经进行了周密的部署,我保证,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击退他。”

校长侧过身,把一只手伸向了我们,说:“这四位同学是SIP共鸣实验组的成员,他们将带领你们一起战斗。我们已经测试过上百次,这是一个成熟的方案。当然,我不否认这个计划有一定的危险性,尽管这种危险更多的来自心理层面。因此各位同学可以完全自愿的参与,或者选择回到车上,由军方护送到避难地点。”

人群嘈杂的议论起来,更多的眼光洒向了站在校长身后的我们四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尽量不动声色的站直。我想着,不知道他刚才提到的自由选择权是不是包括我们几个。

校长停顿了一会儿,用低沉但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同学们,在选择留下或者离开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和你们说。不是作为校长,而是作为一个走过一半人生的前辈,对你们这群和我朝夕相处的孩子们,说几句话。”

“这或许是你们人生中第一次,站在弱者身前,为他们抵挡危险和恐惧。你们如果习惯了看到其他人的背影,那么我明确的告诉你,今天你站在这里,仅仅这个事实,就说明你不是畏缩在阴影里的那个人,绝对不是!”

校长的声音激昂起来,人群开始向中间聚拢:“同学们,你们希望在今后的课堂上,当我们不得不讲述SIP携带者都是危险的恐怖分子的时候,你们是教科书注释里那些瑟瑟发抖的胆小鬼吗?!”

人群中的一个人摇着头,接着所有人的眼神里闪出了光彩。

“你们希望,”校长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你们希望当推土机铲平你们心爱的小屋,当那些麻木的工人把你们留下笑声的教室夷为平地,当未来的孩子们指着这片土地说‘这是曾经养育怪物和懦夫的地方’,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们希望,自己只能被囚禁在狭窄的牢房里,为了今天的退缩而悔恨吗?!”

人群中传来了同声的呐喊:“不!”,“绝不!”

“或者,这可能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机会,你们可以选择,带着这个夜晚,在这片森林里凯旋的荣光,受到英雄般的欢呼,带着捍卫自由和生命的骄傲,走过漫长的人生,在一个同样安静的夜晚,坐在温暖的炉火边,告诉你的孩子们,你是如何在七十年前的彼岸之夜,用自己的双手打开了通向未来的大门。”
“这是你们的选择!”
校长说完,从人群面前走开,笔直的站在了我身边。

一个身着上校制服的中年军官走到人群面前,用洪亮到沙哑的声音宣布:“选择去避难的同学,请从后侧离开!”

没有人动。

幸好,没有人动。

我至今感谢文森特校长的煽动能力,他的这个决定,几乎是当天晚上整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件好事。如果他后来不做将军的话,我想他大概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吧。

后来,史学家们不断剖析文森特这天晚上在森林里,和最初的50名SIP士兵说的这些话。和所有高明的说谎者一样,他的谎言里有大量的真实成分,而又巧妙的和情景迎合。他诡谲的博弈,让学生们自觉封死了逃跑的道路。

我并不想掩饰我对文森特校长当夜行为的偏见。因此我必须说明,我认为他是正确的,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我也会选择同样的做法。我对这件事的反感,仅仅是因为他直接将我们拉入了事件的核心。

事实上,这些学生在晚上一点半就被军方从各自的小屋里叫醒,并且集中到一辆大巴上,直接开到迎击地点待命。他们巧妙的避过了停车场上的血腥灾难,直到迎击结束,都不知道他们想要保护的同学,已经几乎杀光了全镇的居民。而这一切都在文森特的预料之中。

挑选这些学生的标准简直潦草的令人咂舌。一个月前,学校曾经对学生进行了一次心理调查。问卷上有一百多个问题,其中的第13题是:你是否能有意识的让自己进入“白日梦”的精神状态。第66题是:你是否总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立刻让自己醒过来。这些学生,就是两个题都选择了“是”的那些人。

后来渡边和我说,这应该是当时最有效的选拔办法了。13题意味着通过冥想进入潜意识的能力,66题意味着及时摆脱潜意识恢复理性思维的能力。前者让士兵有足够的力量战斗,而后者保证他不会变成敌人。

让我们回到这个夜晚的森林,在确定了没有人会临阵脱逃之后。渡边向学生们简单解释了文森特校长的作战计划。

林勃原本就是学校最强的SIP携带者,他的能力被潜意识掌控之后,作用范围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识范畴。学生们的任务,就是通过潜意识共鸣,让所有人的SIP合为一体,获得足以和林勃匹敌的干涉范围,保护纪灵月靠近林勃,再用高强度的SIP对他进行打击。

文森特把我们四人叫到一边,对纪灵月说:“控制林勃的那一部分潜意识是破坏性的,他会直接把SIP作用在你的身体上,把你撕碎。所以你不能让他看到你,明白么?”

渡边进一步解释说,SIP对看不到的东西是不能直接施加的,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对于观测者是叠加态的事件,根本谈不上概率控制。

纪灵月点头:“我会想办法的。”

她现在和登上飞机前那个吓得直哭的女孩已经判若两人,我惊讶于是什么让他突然有了这种变化。

文森特从上校手里接过一张照片递给纪灵月,然后我们依次传看。那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好像是从高空拍摄的台风,但和台风不一样的是,它的风眼发出诡异的光。

“这是什么。”我把照片递给渡边。

上校回答:“这就是林勃,半小时前无人机拍摄的最新照片,影响半径超过500米。”

等我们的震惊稍稍平息之后,文森特对纪灵月说:“所以你也看不到他,你必须想间接的方式攻击他。其他学生的任务就是给你制造这个机会。”

渡边指着照片周围台风般的白色气流说:“我们最多可以压制这些,让你靠近到他附近。”他把手指移动到中心诡异的光芒上:“对他周围的等离子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必须要靠你自己。”

纪灵月再次拿过照片,咬着下唇,皱起眉头。

文森特把照片从她手里拿走,说:“看不见他是一件好事,直接把SIP作用在人体上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不想让你成为第二个林勃。”

“我有办法了。”纪灵月突然说,“我要从上空接近他,这样能在他注意到我之前攻击到他。”

上校插话说:“气流太乱,直升机没法接近他,就算接近了也会被他打下来。”

“那就飞的高一些。”纪灵月说。

“跳伞更容易受到气流影响,况且降落伞的目标太明显了。”

“我不需要降落伞。”纪灵月看着上校回答。

上校瞪大眼睛看了一眼文森特,校长说:“她对自己的能力不会高估。”

上校思考了一会儿,问:“这个玩意的射程最大有多远,黑鹰在这种情况下能爬上四千米就很不容易了。”

渡边说:“SIP的范围和冥想深度有关,现在林勃这种情况,冥想已经深入到没法称为冥想的程度了。如果他把SIP集中在一条直线上,恐怕十公里内能看到的东西都会受到攻击。”

上校摇摇头:“这样的话,黑鹰还是太危险了。宁远基地有鱼鹰可以用,不过也没办法爬到那么高,而且这东西噪音太大。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马克突然开口:“用轰炸机。”

上校停止了对纪灵月说话,转过脸,看了看他:“用轰炸机?”

马克说:“轰炸机应该能飞到同温层。”

上校冷笑了一声:“小伙子,这时候你让我上哪搞轰炸机去?”

“我来搞。”马克说着拿出了电话,“你让宁远基地做好准备。”

后来我才知道,等纪灵月和上校到达宁远空军基地的时候,停在跑道上的是一架B-2幽灵轰炸机——当时人类手中最昂贵的飞行器。今天它来到这里实际上是准备执行另一项任务,马克打到他哥哥——北亚联合司令部总指挥办公室的电话,让纪灵月的疯狂计划插队到这个任务之前,也让这个电话成为令后来的军人们扼腕叹息的不幸。

上校带着纪灵月,乘直升机飞往了宁远基地。我们剩下的人回到了学生们跟前开始布置防线。

学生们进入了早就挖好的战壕。战壕唯一的作用就是不让林勃看到我们,但是很快我们发现,就算没有战壕,他也不太可能看到我们。

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个无线电耳麦。渡边的声音从里面响起来:“同学们,我是渡边澈,我们之前已经分过组了,三个组的组长分别是我,马克·布鲁温和夏伯涵。请听从组长的指导。我们的任务是制造相反的气流让林勃引起的气旋平息下来,在听到指示之前不要私自发动SIP。”

共同冥想开始了。数十个SIP携带者同时想象着一片星空下平静的森林。我们头顶的云被慢慢驱散,士兵们真的可以看到星空了。

最初的准备完成了,大概十分钟后,地上的石块开始抖动,小石子慢慢悬浮在空中,每个人都感觉空气变得粘稠和湿润,像站立在午夜的海底一样。

我知道,林勃已经离我们不远了。站在我身边的是一对来自上海的兄妹,哥哥叫邢天云,妹妹叫邢梦雨,都是初中部的学生。此刻妹妹的呼吸已经开始急促。我通过无线电再次告知所有的组员:“不要跟着冥想中的思绪走,把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蓝光上,如果发现自己走神了,而且无法重新集中注意,就马上结束冥想状态。”

起风了。

气流最初只是让树林沙沙的响起来,很快就变成了呼啸的狂风,四周树木的主干发出不详的声响。本来站在我们身前的士兵也只好撤到后面的掩体里。我们真正处在了最前线。

接着我们看到了吸积云。探照灯从另一个方向打来的光柱中,乳白色的庞大龙卷,夹杂着破碎的树木狂乱的旋转着,超过四十米的冷杉像海边的碎石一样被吞没,接着在狂风中折断,粉碎,最终被吸入中心的等离子火球,变成灰烬。此刻,从龙卷中心透出的等离子光芒好像这个恶魔的心脏跳动着。

吸积云的直径太大,在我们看来就是一道从远处慢慢靠近的墙壁。随着一声脆响,探照灯被飞行的石块打碎了。墙壁从白色变成了黑色。邪恶的蓝光变成了从恐惧的黑色幕布中探出的巨手。

渡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轰炸机已经从宁远基地起飞了,我们开始制造反向气旋。”

我通过无线电说:“让蓝光周围的空气逆转,不要干涉眼前的风暴。”

我身边的邢天云转过脸对我说:“万一来不及消除这玩意,我们就被它卷进去了。”

“来得及,我们有这么多人。”我捂住话筒对他说。他的妹妹邢梦雨带着哭腔说:“可里面是那个林勃啊!根本没人赢过他。”

“在我们被卷进去之前,马克会想办法削弱它的外围。”我立刻说了一句假话。不假思索的让我自己都有些吃惊。

好在我们进行的很顺利,气旋明显减弱了。黑色的迷雾散去,中心的蓝光变得更加明亮。我本以为会看到林勃站在一个庞大的等离子火球下面,那样他很可能被几十个人的共鸣SIP瞬间撕碎。

但是我错了。所有的气旋平息之后,核心的火球不再是圆形,我们只看到了一团庞大的蠕动的光芒。那好像一个迷失在森林里的古代巨兽,一个大的超出常理的荧光水母。

我有一个感觉,这个怪物慢慢把眼睛转向了我们。我们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我无法把眼睛从它身上移开,我能感到我们正在渐渐融为一体。其实我们中的多数人也处于这种状态。除了渡边。他在无线电里大喊了一声:“结束了,我们该走了!结束冥想!马上!”

我清醒了过来,看到身边的邢天云和邢梦雨兄妹依然直勾勾的盯着那团不规则的光芒,我只好伸手拍醒了他们,然后让他们叫醒别的组员。学生们慌忙的从战壕里爬出来,跌跌撞撞的向停在后面的大巴跑去,在士兵的帮助下登上了车,车子发动了,柴油机咆哮着拖着我们向南方奔去。那团光芒兀自停留在黑暗的森林中。

当大巴冲出密林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此时一架B-2幽灵轰炸机正从我们头顶万米的高空划过,并打开了弹仓。纪灵月就在那里,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般飘出了弹仓,接着以子弹般的速度向地面的那团光芒冲下来。

我们隔着大巴的玻璃看到,原本阴沉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轮雪白的满月。接着它在视野中迅速缩小到棒球大小,急速坠向地面,在接近森林的时候猛地拉长,变成了一道笔直的白线,投枪般的击中了地面。

森林中猛地闪出白光,好像一道巨大的闪电击中了那里。不可抵挡的冲击从地面传来,整个福尔图娜的大地颤抖着,像一个沉睡的巨人急着苏醒一般。烈风变成了可以看到的圆环,从爆炸的中心扩撒开,让整片树林为之退避。

然后,蓝光和白光都消失了。森林上空出现了彩色的光带,庄严而绚丽的缓缓飘动着。

在极光的照耀下,我、马克、渡边和文森特校长登上了一辆越野吉普,重新向北方开去。我们的吉普回到森林的时候,发现冲击地点已经变成了一个直径十米的大坑,好像一颗陨石落在了那里。我在弹坑旁看到了纪灵月,她身穿黑色的紧身作战服,手中抱着带有面罩的头盔,一点看不出劳累的迹象。此时她正警惕的看着森林深处,丝毫不在意我们的到来。

我和马克走到她跟前,她转过脸,我看到了永远无法忘记的绝望眼神,她眼瞳中那泓一直灵动的碧蓝泉水干涸了,变成了清冷的冰层。

“他跑了。”纪灵月轻声说。

纪灵月没有看到林勃,但是她从数千米的高空,把一道炽热的电子简并体光枪投向了那团等离子体。这道由矮星物质构成的光雾,足有五十吨重,温度超过一万度,带着数百万高斯的磁场,虽然大部分没有到达地面就变回了普通的空气分子,但造成的冲击也足以洞穿林勃制造的任何保护层,并且瞬间把他变成一团有机蒸汽。

不过林勃还是跑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逃脱的,有人提出,用一个正常SIP携带者去杀死一个失控的SIP携带者,从根本上就是不可能的。这等于让潜意识自杀一样。而任何自杀行为,都是意识的表现。潜意识是本能的,人类的第一本能就是生存,潜意识是不可能自杀的。

或许纪灵月投出光枪的角度被歪曲了几厘米,让林勃逃过了最致命的冲击。或许林勃在最后时刻引爆了一部分等离子体,把自己瞬间抛出了光枪的威力圈外。

至今没人愿意承认这些猜想。人们更愿意相信林勃是用更神秘,更不为人知和更恐怖的方法逃脱的。比如他那时其实已经脱离了人类的形态,变成了扎根地底的蠕虫,或者他张开大嘴吞下了纪灵月的全力一击。因为今天的人们相信,林勃本身就是个怪物。

蓝光消失之后,追踪林勃的工作变得异常困难。携带热感探测器的直升机不断在森林上空盘旋,但找到的都是受惊的动物。人们再次看到林勃,是他出现在凌晨的永宁街头。

永宁是通古斯撞击后建成的。她拥有五十万人口,是距离福尔图娜最近的城市。永宁的市立图书馆珍藏了大量旧公元文明的新闻杂志,游乐场拥有州内最高的水上滑梯。永宁中学门口的一家小餐馆能做出味道相当好炸鸡,他们还为福尔图娜的学生提供八折优惠,这让永宁中学的学生们颇为不满。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个夜晚结束了。

十公里,渡边澈最初对灾难范围的估计还是太过保守了。当来到了人口密度远大于福尔图娜的永宁,林勃泄漏的SIP通过睡眠中居民活跃的潜意识,瞬间控制了全城,永宁被癫狂而黑暗的混沌压在了巨手下。

睡梦中的居民,被林勃泄漏到全城的SIP变成了一团团曼珠沙华般的血雾。当幸存的人们茫然来到过于寂静的街头,便接着成为了新的牺牲品。接近黎明的时候,一栋栋居民楼依然安静。街道上零星的血雾孤独的绽放着。电线变成滚烫的金属液体,混凝土软化成果冻般的胶体,地面上突然出现的大坑让自然水四溢横流,地下管线喷出致命的燃气,在飞舞的高压线中变成一团团火焰。无人的城市被无边混沌快速腐蚀着,像一个战场上正在失去生命的伤兵。呼唤着有人结束自己的痛苦。

这个时刻很快到来了。

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曾经搭载纪灵月的那架B-2幽灵轰炸机再次从宁远空军基地起飞,执行它本来早该执行的任务。这次它的弹仓里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枚300万TNT当量的热核弹头。

“碎月”,这颗通古斯纪元里第一枚复活的核弹,没有投向盖亚人的母船,而是和它的前辈一样,为了毁灭人类的城市而苏醒。但不同的是,这是第一枚,为了杀死一个人类发射的核弹。

比太阳先升起的是碎月爆炸产生的核火球,它向福尔图娜投来了金色的霞光,让整个空空如也的校舍飘荡在一片光的海洋里。爆炸的冲击波吹开了乌云,提前让我们看到了蔚蓝的天空。

我们四人看着白色的蘑菇云从永宁的方向升起,谁都无法说出一个字。

稍后,当真正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知道,这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了。然而我们昨天的世界,也随之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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