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08 Paradise Lost & 009 Death Monitor

望舒朦朱翳 瞳眸胧青漪

一叶夏芜尽 鸣镝啼秋离

008

我第一次听到“灵泊综合症”这个词,是曼珠沙华之夜之后的两个月。我最初以为他们决定命名为“林勃综合症”,但是马克和我说,人们对这个名字的恐惧已经发酵到禁忌的程度,所以只好用别的名字来称呼它。

灵泊的英文写法是Limbo,来自神曲中,但丁描绘的地狱外围,人类精神的放逐之地。后来人们喜欢用这个概念来描述潜意识深处的共同精神领域。我发现了一个令我哭笑不得的巧合,我小时候读到的第一本中文版神曲,就把Limbo音译成“林勃”。

为了在社会中彻底排除灵泊综合症的隐患,安全理事会下令对全部SIP携带者进行精神状态筛查。并且将有异常的人强制收容。为了完成这个浩大的工程,一种叫做自动罗夏测试的系统被开发出来。这个设备最开始由一个测试台和一个屏幕组成。屏幕上显示墨迹图案,由被测者作答,精密的仪器会读取被测者的心跳、血压和脑波,分析语音和虹膜反应,经过一套复杂的逻辑算法,最终给出通过或不通过的结论。

后来政府的测试人员发现,SIP携带者排队测试的时候,当他们看到测试不通过的人被士兵强行拖走,很容易爆发骚乱,甚至直接引发灵泊现象。于是他们对测试设备进行了改良。现在的AR测试系统一般安装在地下一层,测试间看上去很像一个电梯轿厢,被测者进入后,钢制的屏蔽门自动关上,一切测试都在这个封闭的铁盒子里完成。通过的人被向上运到一层,而不通过的人被向下运到地下二层。无论前一个测试者结果如何,后面的人只会看到一个空的轿厢。

福尔图娜是第一批安装这种新型AR测试系统的地方。我通过测试后走出轿厢的时候,看到纪灵月穿着统一的白色衣裤等在那里。自从在森林里的那个弹坑边找到她,她眼睛里的冰层似乎就没有彻底融化过。过去,纪灵月暖风般的笑靥是日常最平淡的组成部分,但现在她的笑容也变得罕见了。纪灵月和我说不喜欢这种新的测试,测试结束后轿厢晃动的那一下总是非常吓人,因为你不知道它会向上还是向下移动。我不得不说,这个系统的设计者深谙神曲的意味,这个轿厢就像地狱边缘的灵泊:向下,就坠入万劫不覆的地狱,向上,就回到无尽煎熬的炼狱。后来在渡边的建议下,他们在轿厢里面安装了一红一绿两盏灯,这样在轿厢移动之前,学生就能知道测试的结果。据说那盏红灯的损坏率非常之高。

实际上曼珠沙华之夜后,每天学校的学生都在变少。最开始,学生们还会等在一层的房间里,看看最后是谁又没能回到这里。很快,学生们就没有心情关心这种事情了。

福尔图娜和过去不同了。

推土机铲平了我们心爱的小屋,工人拆掉了我们留下笑声的教室。文森特在森林中的预言已经成真。现在我们住在地下新建成的宿舍,男女分开。每个人拥有一个巨大的抽屉,就像停尸房里存放尸体的那种抽屉一样。抽屉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张仅供一人睡眠的铁床。现在我们有严苛的作息时间,统一的白色床单,白色衣裤,白色袜子,白色毛巾,白色的一切。我们被告知,这是为了保证在AR测试中的通过率。

学校通知我们在体育馆集合的时候,这里就挤满了身穿白衣的学生。就像处理医疗垃圾的填埋场一样,超过一千人的体育馆里安静的让人惊惶。我走到纪灵月身边,她正摆弄着自己过长的袖子,我问她为什么不用SIP裁掉一段。她愣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不敢。”

马克和渡边也走了过来,我听到马克在问渡边,那些不合格的人都怎么样了。渡边则反问:“你的消息源明明更厉害,你告诉我,那些被安理会强制收容的人怎么样了。”

马克叹了口气,我们被禁止离开学校,禁止和外界联系已经很久了,他的消息停留在几周之前:“多数地方,采取了保守的做法。”

我们看着马克,等他详细解释。

马克停了一会儿,看我们没有放弃的意思,指了指额头,说:“额叶切除术。”

我有些后悔听到了这个答案。纪灵月停止了摆弄衣袖,把手缩了进去。

我看着渡边,问:“学校呢?学校也会这么做?”

渡边把眼神从我身上移开,说:“我也不知道,学生委员会已经解散了。”

“可是你没有听文森特说过么?”我坚持。

渡边想了想,回答说:“我只知道,学校里AR测试的通过率比其他地方高的多。而且对不合格的人,处置也慎重一些。”

“为什么?”马克问,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小声说,“我敢说他们多数都在那个广场上杀过人。”

“因为学生还有其他的价值,我猜。”渡边说,“你们觉得学校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当然是因为林勃。”我说。

渡边摇了摇头说:“全都推给他是不公平的,你还记得他是为什么才变成那样的吗?”

我把眼神转向了马克,在曼珠沙华之夜的前几天,他告诉我们军方已经把SIP列入了对付盖亚人的可用战力。我们太关注学校的变化,差点忘记了现在人类面临的最大敌人并不是灵泊综合症,而是盖亚人。

渡边的想法很快被证实了。我们看到文森特校长穿着一身陆军军服走上了讲台。他的肩上扛着一颗闪亮的银色将星。跟着他走上讲台的是几名军官,其中就包括那个晚上带纪灵月到宁远基地搭乘轰炸机的上校,接着大概五十名持枪的士兵走上了讲台,站在他们身后。

“各位SIP携带者,”文森特准将两个月来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出现,就改变了对我们的称呼,“今天我要通知你们,从即日起,这里将成为直属中央联合司令部的基地,福尔图娜SIP军事基地。”

“我本人将作为基地的总指挥,”文森特示意我们认识的那个上校向前走了一步,介绍说,“李开印上校,将负责士兵的训练和管理。”

接着他又介绍了其他几位军官。我的脑子里好像挂起了狂风,根本无心听他介绍那些军官。

“基地的任务,就是培养你们成为合格的SIP士兵,并且将你们送上保卫人类文明的战场,和盖亚人作战。”文森特顿了顿,没有像那天在森林里那样进行动员,而是说,“不能通过AR测试的人,将按照安理会的指令予以强制收容。不能成为合格士兵的人……”

文森特环视全场,说到:“不能成为合格士兵的人,将很难通过今后的AR测试。”

接着他走下了讲台。这就是福尔图娜由学校变成军事基地的全过程。

接下来的一个月,与生活相关的一切都被军方接管了。每天严苛的作息,男女分开的训练和食宿,让我和纪灵月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奇怪的是,军方严格禁止我们使用SIP能力,每天的日程就是琐碎的心理测试,和无穷无尽的队列和体能训练。

在这种每天都高度相似的生活中,时间好像被压缩了。我们度过的不是一个个白天和黑夜,而是将同一个白天和黑夜重复了无数次。然而有这种感受的人,也是值得庆幸的。每天里唯一让我意识到和昨天不同的事情,就是AR测试。在那个铁质的棺材里,我永远不知道当门再次打开的时候,等待我的是重复循环的另一天,还是通过眼睛刺入大脑的冰锥。

我和渡边、马克分在同一个班,每当我们进入测试楼的时候,总能看到纪灵月所在的班列队离开。我们每天都会在里面寻找她的身影。她非常容易认出来,因为她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把手缩在过长的袖子里,低着头哪也不看。

我有时会想,如果哪天我们发现纪灵月不见了,我们三个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我大概会冲到指挥室去见李开印上校,或者去找文森特将军给她求情,也可能会用SIP把地板掀起来,看看她是不是被送到地下二层去了。更大的可能是,在我这么做之前,就被旁边一直盯着我们的士兵用泰瑟枪放倒了。

马克,我无法想象他会有什么反应。兴许他会疯狂到让他的父亲不得不再丢一颗核弹到这里。

渡边,不用说,他不会发疯,不会冲动,这两个词和他完全没有交集。我想他会有最好的办法,这办法一定是我想不出来的。

我又想,如果是渡边或者马克,或者是我,哪一天没有从那个轿厢里出来,剩下的人会怎么样呢。

或许正确的做法是去找纪灵月。如果我们足够幸运,也许可以借助她的能力逃出这个基地。然后我们去哪里呢。

如果盖亚人真的不会伤害人类的平民,或许我们应该到西伯利亚去。听说在通古斯区SIP能力是无效的,如果盖亚人让我们生活在那里才放心的话,我们就生活在那里。如果他们让我们用SIP对付人类呢?我们会为了生存选择倒戈么。我不认为我们几个能在正面战场上发挥什么作用,如果他们对SIP感兴趣,我们只是提供了实验材料而已。

进一步,盖亚人可能希望能得到更多拥有SIP的人类。如果马克的信息是准确的,盖亚人真的是策划“该隐逃亡”的那批旧文明精英创造的,他们可能已经掌握了人体克隆技术。但是我们已经知道,SIP是和基因无关的,就算是我们的孩子,也不一定能遗传我们的能力。这样,我们对盖亚人还有什么价值呢。

我们逃出这个基地之后,真的能找到活下去的方式么。

我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想法从脑子里摇出去,我告诉自己我设想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我是在杞人忧天,而且这些想法对AR测试会有不好的影响,一定要马上停止。

但我无法摆脱这种强烈的感觉,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看到那个红灯亮起来,我需要结束这样的生活。

很快,改变真的到来了。这天AR测试之后,士兵没有带着我们回到宿舍区的抽屉墙那里,而是把我、渡边、马克和其他几个学生单独叫了出来。我们被带到了地下的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顶部的灯管发着惨白的光,让人很不舒服。我们进入后,士兵把门关上。我环视房间,这里大概有一百人左右,我看到了不少曼珠沙华之夜参加迎击的人,我看到邢天云和邢梦雨站在一起,正小声说着什么。最后我在角落里看到了纪灵月,她的手依然缩在袖子里,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和纪灵月说过话了,就算有被士兵介入的危险,我还是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看到我,然后露出了笑容。这是她在摆弄那些云彩时才会露出的笑容。我感到心里的什么东西一下碎掉了,我无法抑制的一把抱住了她。她的身体一下僵硬了,接着慢慢的柔软了下来,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腰上,轻声说:“松开吧。”

周围的人都看向了我们,我没有松开她,或者说我没有办法松开她,那一刻,我已经无法顾及这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什么了。最终,纪灵月轻轻推开了我,示意我看另一个方向。我转过头,看到文森特将军和李开印上校出现在门口。

他们没有对我的行为作出任何评论,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李开印上校先打开手中的文件袋,取出一摞档案。看得出,每一张上应该都印着这个屋里一个人的资料。他一个个的点名核对,完成之后向文森特点了点头。

文森特扫视了一下房间,说:“恭喜各位,你们被选为第一批SIP士兵,从明天开始,你们将进入新的宿舍区,开始接受SIP军事训练。”

没有人说话,正常的人这时候应该在考虑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文森特继续说:“另一个好消息是,WHO刚刚研制了一种叫做SIP稳定疫苗的新药,它能大大降低灵泊综合症的发病风险。但是由于关键成分要用纳米雕塑技术制造,现在产量非常有限。”

文森特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一个士兵把手中的提箱放在文森特面前的桌子上。文森特从脖子上摘下一把钥匙,打开了箱子,箱子内部分为五个隔层,每个隔层上躺着二十支拇指大小的圆柱形玻璃容器,里面是银色的液体,泛着金属的光泽。

文森特说:“这是首批的一百支SIP稳定疫苗,你们将获得最优先的接种权。”

李开印补充说:“接种疫苗对SIP士兵是强制的,社会上的SIP携带者必须要掏一大笔钱才能享受。接种疫苗之后,AR测试的流程会被简化,就算被判定不合格,也会有深入诊断。而且,经过长官批准,你们可以享受最多72小时的AR测试豁免,不用在作战期间也每天做AR测试。”

屋里的学生们终于开始小声讨论起来,接着按上校的要求,排队接受疫苗注射。我清楚的记得我排在最后一个,我看着那一小瓶银色的液体从注射枪瞬间进入了我的静脉,冰冷的液体从那里流向了全身的血管。那一刻我觉得什么东西改变了。我放下袖子,感到屋里洋溢着久违的欢欣。学生们在士兵的带领下向新的营区走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用学生来称呼这些人,从这一刻开始,这个身份便不复存在了。

新的宿舍仅仅是比抽屉稍强一些,每个人拥有一个2米长,1米宽,1.5米高的隔舱作为睡觉的场所。男女依旧是分开的,但每天的训练都在一起,午饭时还有一点自由的时间,我们又找回了一些那晚之前的感觉。

训练的大部分是SIP共鸣,文森特认为,只有利用共鸣大幅增强SIP的作用范围,它才能发挥军事价值。训练按照SIP的强弱分组,能力强度近似的人被分为一组,因为已经有了参与实验的经验,我和马克被分在了唯一一个二人小组里。

纪灵月的能力依然是最强的,每个人和她共鸣的结果,都是合成出来的效果比纪灵月自己的SIP还弱很多,但是文森特认为她自己就拥有足够强的军事价值了,所以她反而成了最闲的人。文森特让不能做这个训练的渡边帮纪灵月拟定训练计划,进一步提升她自己的能力。

几周之后,纪灵月向我和马克吹嘘说她已经快掌握中子星物质的合成了。我们当然嗤之以鼻,要知道中子星的密度是电子简并体的一千万倍,一厘米见方的这种东西,就有一亿吨重,如果把它扔到地上,它会直接像子弹穿过水蒸气一样穿过整个地球。

于是我们和她打赌,如果半个月之内她能合成出中子星物质,我们就把一周内午餐的水果都让给她,反之,她就把肉都让给我们。

我和马克都认为这是一场必胜的赌局。马克对我说,她没有拒绝这个赌注,就是因为她是那种,不能接受自己吹出的牛皮无法实现的性子。对此我深表赞同。

其实在下注之前我计算过,就算把整个地球变成中子星,直径也不过200多米,所以就算纪灵月真的有本事合成中子星物质,也根本找不到那么多物料给她,除非安理会同意她把整座山都弄没掉。

把但是很快我们就发现自己太幼稚了,她合成出来的中子星物质,小到根本没法用肉眼看到,但测试报告明确显示,那的确是密度超过十的十七次方千克每立方米的微粒。没有任何东西能接住这些不带电荷的中子块,它们会从试验场直接穿入地层,在重力和惯性的作用下,在地球内部不断穿梭,直到最终静止在地心。

但真正有价值的,是合成这些物质产生的副产品。在宇宙中,中子星的形成意味着一颗比太阳大得多的恒星走向死亡,在数十亿年辉煌历程的最后,它会以宇宙中最绚丽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演出:超新星爆炸。在中子星形成的一瞬间,这颗恒星会发出比整个星系还亮得多的能量暴风。现在纪灵月在地球上重现了这个过程的微缩版本。虽然产生的中子星比尘埃还小得多,但这爆炸本身足以媲美一颗小型战术核弹头。更重要的是,微超新星释放的能量密度比核武器还要强,因此能够穿透那些核弹都无可奈何的末日级避难掩体。

看着纪灵月第一次炫耀般的在我面前吃光三份水果的时候,我心里涌起的想法是:她终于安全了。

任何军方的高层,一定都会小心翼翼的呵护这样一件无可替代的杀手锏。

直到自己站在指挥台上,我才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幼稚。

009

我第二次看到自己的SIP检测报告,是在自己16岁生日之后的三个月。我终于知道进入福尔图娜时,那个女医生是依靠什么立刻判定我具有入学资格的。我的报告显示细胞分裂异常,染色体端粒可能有自我修复能力。

如果在入学时我能看懂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那天一定会成为我十几年里最高兴的一天。正是染色体端粒在分裂中的不断缩短,让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老和死亡。我的SIP赐予了我免于衰老的特权。

但这时我已经明白,没什么能把人从死亡面前拯救出来。

曼珠沙华之夜后,人类社会中SIP携带者的死亡率已经接近70%,他们中的多数是被周围的人杀死的。凶手包括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配偶和朋友,也有完全不认识的路人,而警方对这些凶案置若罔闻,即使死者中的大部分并不是SIP携带者。

一直被关在福尔图娜基地里的我们,对这片森林外面的世界已经一无所知了。北亚联合司令部总指挥来基地参观的时候,马克单独见到了他的长兄。回来之后他告诉了我们一件事。他的一个初中同学怀疑自己的女友是SIP携带者,就借在阳台上接吻的机会,把她从20层推了下去。然后,他叫来了自己的朋友一起庆祝,他高喊自己终于不用担心半夜被躺在身边的人捏成面团了。他们每个人喝干了一整瓶伏特加。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五个朋友的脑袋已经变成了碎片,红白相间的液体喷满了房间。他和警方说一定是自己的女友回来报复,事实上那个姑娘已经被确认当场死亡。最后他自己没有通过AR测试,这并不能说明他是SIP携带者,但是他当场吹飞了一个警官的头,并被乱枪打成了筛子。

在街道上暴露SIP携带者身份,是一种比向自己太阳穴开枪还稳妥的自杀方法。仅在北亚,每天就有数百人因为被怀疑是SIP携带者,被路人用各种方式杀死。人们甚至组成了民间组织猎杀SIP携带者。每个武器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队,狙击枪尤其供不应求。

有趣的是,防弹衣迎来了空前的滞销。

被政府强制收容后切除前额叶的SIP携带者占20%左右,这并不是因为多数人都通过了AR测试,而是因为多数人已经在此之前被杀死了。事实上,那些普查机构的测试通过率不到两成。

如果让我在这两个结局之间选择,我宁愿在逃亡的路上,被一颗不知从哪飞来的子弹打爆脑袋,也不愿意变成一团无法思考的肉体,后半生都双眼无光的躺在收容机构的地下室里。大概,剩下的十分之一SIP携带者也是这么想的,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活到明天。

和他们比起来,福尔图娜基地内部的我们还算幸运。我们有时会列队路过基地门口的岗哨,相比其他士兵,他们投向我们的眼神里,除了惧怕和憎恶外,多了一些警惕。他们喜欢把门前的机枪掉转过来,用枪口跟踪我们的队伍,然后和身边的其他士兵吹嘘说,如果刚才发生异常,自己能在几秒内把我们的头全打爆。但相对来说,我更喜欢这些人,因为除了阻止我们离开之外,他们的另一个任务,就是阻止外面的东西进来。

上个月,原来宿舍区停车场的位置,竖起了一座高塔。一到晚上,上面的四台探照灯就开始在基地里四处乱晃。据说上面有一把AS50,还有一把M134,这和盖亚雪怪机器人的配置很像,看来他们的确从敌人那里学到了些东西。从此以后,隔几天晚上我们就会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50子弹的闷响,或者加特林让人窒息的嘶吼。听说“抽屉区”计划逃出基地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不知道和我们在的时候相比,那边有了什么变化,但是没听说有人能成功逃出去。文森特将军因此闷闷不乐,我问渡边他是不是打算修更多的哨塔,我们对晚上灯光和枪声的骚扰已经深恶痛绝了。

渡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文森特担心的不是他们会逃出基地,而是他们连这么粗陋的人类防线都突破不了,怎么能向安理会证明SIP的军事价值。”

每一个死在子弹下的学生,对于文森特将军而言,就是一张零分的答卷。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哨塔上的武器和雪怪的装备如此相似。

我们被选为士兵的100人里,至今没人打算逃走。和当初李开印上校承诺的一样,注射了疫苗后,我们的AR测试程序变得简单多了。这里没有阴暗的地下室和铁棺材一样的测试轿厢,而是一间房子里的测试台和屏幕,这间测试室是原来的冥想课教室改造的,足够一百人一起排队测试。

同样,红灯亮起的人,也不会立刻被士兵拖走,而是被带进另一个房间接受进一步检查。有时我看到他们忐忑的跟在医生身后走开,反而多了一些安心。他们中的有些人真的在第二天回来了。一开始,我会和其他士兵一样,走上去向他们表示祝贺,直到有一天我从祝贺的人群中走回来时,马克拉住我,低声说:“你想想看,亮过红灯的人现在都在哪。”

我想了。结果让我心里像开了个洞,于是我在训练时找到纪灵月,给出了几个女生的名字,问她这些人现在怎么样了。尽管她很奇怪,但还是如实告诉了我。最后带着貌似毫不在意的语气问:“你到底对哪个感兴趣啊?”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转身走开了。马克是对的,亮过红灯的人,不管是不是在第二天回来过,都在三天内消失了。

他们离开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是因为主动提出退出士兵训练,返回抽屉区和学生一起生活。有的是因为突然得了急病,不得不离开基地治疗。有的是在训练中被医生或者士兵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但结果是一样的,三天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这些回来的人。

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渡边,想得到一些其他消息。但他也对这些巧合背后的事实一无所知,最后渡边和马克决定,暂时不再向其他人谈起这件事。我问他们要不要告诉纪灵月,渡边说:“她早就注意到了,比马克还早,也比我还早。”

看来我是最笨的那个。不过在另一方面,我是对的,我们保守这个秘密的决定根本没有必要。这个事实太明显了,很快谣言就在这些士兵之间流传开。

一天午饭的时候,文森特带着李开印上校来到食堂,他对所有的士兵说:“我知道,这些天里,你们之间有一些奇怪的谣言。对于这件事,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们。”

所有士兵都停止了进食,转脸看向将军。文森特在让人窒息的安静中沉默了两秒,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

“你们听到的这些谣言,都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那顿饭,没有一个人吃饱。

然而无论如何,还是没人策划逃走。

三个月后,第一批SIP士兵还剩下五十人。

得知第一批疫苗的真实造价后,很多军方高层认为这个比例实在太过浪费。但和其他任何地方,甚至一墙之隔的福尔图娜学生区相比,士兵区的AR测试通过率也是最高的。因此我们得以继续这种生活。

这期间,士兵们之间秘密流传过很多欺骗AR测试的方法,他们中的多数是基于一个叫做“罗夏图解”的东西发展起来的。那上面详细的把AR测试中可能出现的图案做了分类,并且给出了每种可能答案背后的心理倾向,但是仅仅记住正确答案是不够的。我看过一个发明者的表演,他能用SIP控制自己的血压、心跳和虹膜反应,更夸张的是,他说话的语调惊人一致,停顿恰到好处。我甚至觉得,如果他不能通过AR测试的话,那么那台会说话的测试仪自己也通不过。不过显然我错了,那次看他表演,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科学理事会并没有满足于现有的技术,继AR测试之后,他们为福尔图娜基地引进了一种号称能检测到SIP发动的新设备。

据说这东西能探测到微小的概率扰动。以我的知识来看这根本无法理解,如果这种技术把小概率事件的发生当成异常,那就背叛了“概率”这个概念本身。从概率论上说,SIP根本就不能算一种“超能力”,而应该说是一种强大到不可思议的“运气”。

SIP到底存不存在,这个问题在哲学界争论了一百多年。与此不同,同时,与多数人的想法也不同,超能力一直就是存在的。比如有些人可以在一秒内告诉你100年内的任何一天是星期几,有些人看完一本书之后就会永远记住里面的每一个字,这些能力从公元文明就开始常有记载。但从没人试图为这些明显存在的超能力研制一套“雨人探测器”,因为就算存在,这些能力似乎也没什么用。

至少在和盖亚人的作战里没什么用。

SIP探测设备安装在冥想室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里,一开始那里还有士兵把守,后来看到我们对那玩意没什么兴趣,连看守的人也撤走了,只留下一扇常锁着的门。

就是在这个时候,渡边找到了我,他把我拉到训练场的一角,伸出拇指上下摆了摆。我们曾经约定过,这个动作意味着有重要的话要说。我用SIP扰乱了周围的磁场,并制造了一个隔音圈。说实话我这么做的时候有点担心,因为如果那个设备真能探测到SIP发动的话,说不定我这么做的时候就被发现了。好在这个位置距离冥想室很远,而且训练场是允许使用SIP的区域。

尽管如此,我还是问渡边:“不会被那个新装的东西发现吧。”

渡边说:“那个东西是监视营房和AR测试室的,问题不大。”

“什么事?“我问。

“就是你提到的这个东西,”渡边往冥想室所在的大楼使了一个眼色,“我需要你帮我打开那扇门。”

“你疯啦?”我的吃惊差点让周围的隔音罩破掉,“那是禁止士兵出入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需要你。”渡边不动声色的说,“其实本来找纪灵月更合适,不过她太出名了,走到哪都有一堆眼睛盯着。”

“你想干什么?”我转过身,假装做出观察其他士兵训练的样子,“你闻到什么味道了?”

“没错,我觉得事情不对,”渡边回答,“SIP的不可探测性是绝对的,这是一切SIP研究的基础。正是因为这个,SIP开发其实是一种经验技术,而不是科学。”

“兴许科学理事会的人研究出什么新东西来了呢,”我靠在栏杆上说,“你第一次看到飞机之前,相信一坨铁能在天上飞么?”

渡边冷笑了一声:“但是直到今天,也没有一架飞机能飞到通古斯环边上去。SIP的原理根本就不是科学,是哲学。”

“或许他们有这方面的专家呢?”我依然在找托词。

渡边看着我,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这个星球上,除了文森特之外,我是最好的SIP专家。”

我承认他没有吹牛。甚至可以说他这么说实在有点谦虚,文森特出任基地总司令之后,没有时间再呆在实验室了,他几乎把所有的科研都交给了渡边。现在士兵的训练计划全都是渡边一手制定的,李开印上校只是做一些安全方面的审查。正如渡边所说,从SIP出现的那天开始,关于它的理论研究就一直停留在哲学范畴内,而福尔图娜是全球唯一的SIP实验基地,如果这个基地的科研核心都不知道那个设备的原理,恐怕这里面的确有什么不对。

军方的很多高层将福尔图娜视作眼中钉,马克说最近有高官向他父亲提出福尔图娜占用了过多的经费。在盖亚人的武器对地球军有压倒性优势的现在,军方的第一要务应该是生产更多的核弹头,而不是将宝贵的军费花在虚无缥缈的超能力上。如果这些人想用一个莫名其妙的黑箱当借口,以此除掉我们这些烧钱机器,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了。

我同意跟渡边去看看,我问他要不要叫上马克,他的能力比我强一些。

“不用,人多了反而容易被发现。”渡边回答,“况且我是要把门完好的打开,而不是弄碎它,这方面你更在行。”

不过我们还是把计划告诉了马克和纪灵月。马克赞同渡边的想法。纪灵月听了之后,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口,她蔚蓝澄澈的双眼瞪着我,却很久没有说什么。

我只好先开口:“如果这里真有问题的话,我们也好提前做准备。”

马克站起来挡住了其他学生看过来的视线,小声说:“如果有人要除掉福尔图娜,我们也不能坐着等死,至少我们四个能逃出去。”

“我知道!”纪灵月压低了声音,但在我听来这简直是嘶吼。她放开了我的领口,又小声说了一遍,“我都明白。”

纪灵月叹了口气,转身对渡边说:“我和你去吧。就算被发现了也安全一些。”

我知道她当然不是指要反抗那些士兵,如果打算这么做,纪灵月反而是最危险的。看到她动手伤人,李开印上校很可能立刻叫来一枚核弹把整个基地炸平。但显然她对于基地的价值要远大于我。

渡边没有说话,而是示意纪灵月回头。我们都向那边看去,两个身穿白衣的研究员拿着平板电脑正盯着我们。确切的说,是盯着纪灵月。

渡边对纪灵月说:“你应该早知道了,24小时都会有人盯着你。一方面是因为你最有研究价值,另一方面……”

渡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另一方面?”纪灵月问。

渡边摇了摇头,继续说:“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把这几栋楼变成一个弹坑。”

“微超新星。”马克笑了一声,对纪灵月说,“现在你在他们眼里就是一颗会走路的核弹头。”

纪灵月立刻反驳:“不是一颗,是无数颗,而且比核弹头要强得多。”

马克把脸凑近了纪灵月:“不一定啊,至少核弹不会吃光三份水果。”

纪灵月噗的笑出声来,在马克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他不得不缩回了脸。

我们决定趁着晚上AR测试前的半小时潜入那个房间,然后若无其事的离开那里,直接到冥想室去参加AR测试。因为所有士兵都要在这个时候参加AR测试,所以只有此时前往冥想室才不显得奇怪。

“我建议你不要进去。”渡边在路上说,“万一看到的东西对精神冲击太大,你可能没办法通过后面的AR测试。我的潜意识是隔离的,怎么说也不会有问题。”

我的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都到了门口却看不到真相,这对我的精神冲击更大。”

渡边点了点头:“也有道理。”

“下午的时候,你想对灵月说什么又咽回去了。”我看着那扇门距离我们越来越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渡边没有看我,而是一直向前走,一直走到门前才停下来,说:“其实纪灵月在外面的时候,一直有三把狙击枪对着她。”

此时走廊上没有一个人,但我感觉四周的黑暗像无数双手压了过来,他们直接穿过胸腔,捏住了我的心脏。过了良久,我才说:“文森特的信任就是这个程度?”

渡边一边在门上摸索着,一边低声说:“这不是信任问题,我觉得林勃自己也不想杀光永宁的人。灵泊综合症发生的时候,想用意识压制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甚至想自杀都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失控迹象刚刚出现的时候杀死宿主。”

“可是如果她知道……”我压低声音快速反驳。

“她知道的话,精神压力会变大,会影响AR测试。”渡边一边继续在门上摸索,一边打断我说,“没错,的确有这种可能。”

“那他们还……”我掰过渡边的肩膀,有些愤怒的盯着他。

渡边看着我,轻声说:“你以为,她没注意到么?”

我放开了渡边,感觉头皮发麻,一阵眩晕让我不得不扶住了走廊的墙壁,我深呼吸了几口,终于恢复了一些平静。讽刺的是,多亏AR测试,现在我对调整自己的情绪非常在行。

渡边终于停止了对门的摸索,他退后了一步,对我说:“应该没有解锁报警,直接打开就行了,别把锁弄坏了。”

我把食指放在锁孔上,锁芯内部制造了一个旋转力,随着一声机械的摩擦,门开了。

和我的想象不同,屋里所谓的设备出乎意料的朴素。靠墙的桌子上摆着一台显示器,虽然没有开灯,但显示器的微光还是能让人勉强看清屋内的陈设。桌子下面摆着显示器的黑色的主机,看上去也不是什么高级货色。一根不粗的数据线从机箱背后连到房间中央,那里放着一个及腰高的木质平台,平台上罩着黑色的厚布,轻微的噪音从里面传来,听起来像塑料部件之间碰撞的声音。白色的闪光不时从黑布下面透出,让人想到照相机的闪光灯。

我们走进了房间,把门在身后虚掩上。我们先走近了显示器,上面的表格里显示着很多数字,每过三秒左右,所有的数字就刷新一遍。我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规律,于是转过脸看了看渡边,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好像只有六个数字,从一到六。”

我确认了一下,的确如此。表格旁边显示着另外六个数,都是16.6开头的,小数点后面的第二位开始有所不同,而且还在随着表格的刷新不断变化。

渡边看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很不好的想法。”

“我也是。”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同时把目光投向了房间中央的平台。

为了避免扯到里面的仪器,我用SIP把黑布抬起来。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黑布飘了起来,悬浮在那个平台上方一米的位置,我们看到了科学理事会的最新技术成果,地球上第一台SIP探测仪。

它默默的工作着,好像千百年来从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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