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乘坐第11架直升机飞往宁远的。距离宁远基地还有几公里的时候，飞行员接到了从福尔图娜发来的联系。质问飞行员为什么不经通报就起飞。飞行员回答：“是夏伯涵中校的命令。”

接着我听到渡边的声音在无线电里响起：“我是参谋长渡边，我命令你立刻返航。”

飞行员回答遵命，然后准备拉动操纵杆。我伸手按住了他，问渡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比你知道的还晚。”

渡边说，如果这架飞机直接飞到宁远，可能会暴露福尔图娜位置。他是对的，我本来也没打算让它飞到那里。我在一片空地上下了飞机，让飞行员返航了。渡边没有阻止我。

这片空地可能是旧公元某个庞大建筑群的地基。脚下坚实的混凝土质感，显示它是个人造物。四周的树木围绕着它，却不能在它内部生根。我抬起头，宁远方向的天空已经近在咫尺。我抱紧了怀里那个黑盒子。

和预料的一样，很快，夜空中出现了虎鲸号庞大的灰色轮廓。即使它远在平流层上，也能清楚的看到它舰底闪耀的红色灯光。它像一座从云影中浮现的空中城市，带着让大地破碎的压迫感，不可阻挡的降临了。

在所有士兵眼里，那都是一个代表死亡的神祗，它的到来，宣告了破坏的开始。悠远沉重的声音弥漫在夜空里，好像远古的齿轮开始转动。虎鲸号在调整自己的磁轨炮塔，第一轮齐射马上就要开始了。

然而，今天它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个小小的红色光点从宁远基地的方向，像焰火的花苞一样腾空而起，越升越高，越来越亮。最后甚至超过了虎鲸号上的灯光。

这个庞然大物从不允许属于人类的光芒接近自己，五发等离子导弹从虎鲸号的侧弦飞出。像一只巨手，伸向那个红色的光点。然而，它面前的空间赫然被一道白色的屏障撕成了两半。

那道屏障散发着满月般的光彩，导弹在这道轻纱般的帐幕上化作了五个离子火球。把整片天空都照成了神秘的幽蓝。

虎鲸号修长的舰艏正对着那个小小的红点，磁轨炮的旋转声又响起来，但没等它再次露出獠牙，那个红点就化作了一道紫色的光焰。

熟悉的微超新星在夜空中绽放了。一朵新生的星云出现在虎鲸号面前，从容而庄严的扩散着流动的光芒。

中心高贵而明亮的紫色，在周围渐变成清冷的蓝色，又化作瑰丽的青色延伸到远方。漫天的极光像帷幕一样展开。

虎鲸号被缓缓的向后推动着，冰冷的金属舰艏注视着这场绚丽的光的舞蹈。虽然人类的光芒第一次胆敢绽放在它的面前，但是它知道，随着这团星云渐渐熄灭，今晚的天空依然是它的帝国。

如果它这么想了，那它可能会后悔吧。

微超新星的光流一路变成了红色，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消失。而是急速回缩，红色的光流变成了一个浑圆的茧，把绽开在空中的光芒包裹起来，仿佛在孕育着一场未知的新生。

大气在最初的低吼之后安静了下来。

我看到一轮红色满月悬挂在天际。

那一刻，四周安静的能听到灵魂出窍的声音，仿佛永恒降临在每一寸空间里。

接着，她坍塌了。

红光织成的茧向内破裂，瞬间消失在内部狂热的炽蓝光芒中，一个心脏般搏动的漩涡扯碎了红色的月亮，扯碎了一万米高的天空，卷起让大地颤抖的暴风。

大气的呼啸中，我听到虎鲸号三千米的钢铁身躯发出了呻吟。它的前方喷出五道蓝色的火焰，试图远离那个漩涡。但这是徒劳的，它依然在慢慢的向那个恐怖的中心靠近，就连它喷出的火焰也变成了漩涡的一部分。

它疯狂了，数十发等离子导弹和磁轨炮倾泻而出，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就被卷进了光芒中。我看到虎鲸号开始倾斜，空中的帝王失去了尊严，像被一根神秘的绞索套住了脖颈，开始围绕那个蓝光的漩涡缓缓转动。烈光下，乌云一般的阴影扫过夜色中的森林，如同宏大的日晷，在这个狂暴的蓝太阳面前屈服。

虎鲸号的舰艏一靠近光芒，就被扯的粉碎，硕大的金属装甲，在燃烧的光芒中投下鬼魅般的光影。在虎鲸号有一半的舰体被拆碎的时候，那个漩涡内部的什么平衡终于打破了，两道炽热的光芒从漩涡的中心射出，一道直刺天宇，一道划向大地。

那只是细到勉强可以看见的白光，但带来了看不见的滔天骇浪。那光芒落在森林的瞬间，方圆三公里的树木瞬间被点燃，大地好像一个被子弹穿透的水球，溅起了数十米高的巨浪。

那是岩浆——大地的血液。

就在整个地壳在恐惧中战栗的时候。空中的光之漩涡突然改变了方向。它好像痛苦的挣扎着，困难而坚定的把那道毁灭的光枪举到空中。瞬间，它贯穿了虎鲸号的残骸，鲜红的爆炸像血液一样飞散在夜空中。

接着那个漩涡仿佛完成了使命，停止了它耀眼的舞蹈。剩余的蓝光重新化作温顺的光流，盘旋在空中那个无法洞悉的中心周围。

那里的空间好像被从这个时空中挖掉了一般，散发着摄人的孤寂和绝望。

我想，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黑色的光芒。

终于，仿佛告别一般，最后的蓝光被吸入了漩涡中心。夜空中的舞台，在一道决绝的白色闪光中谢幕。那一瞬间的爆发，将夜空的外壳生生剥掉，午夜的天空呈现出一片令人惊悸的蓝色，仿佛一张过度曝光的底片，整个宇宙霎那间露出了淋漓欲滴的内脏。这道卑微而倔犟的闪光，终于挣脱了束缚，从这颗蓝色的尘埃奔向无限的浩淼，奔向亘古寂静的永恒。

因为没有移开视线，我的眼睛在此后一周内都看不清东西。但在被强光夺去视觉的瞬间，我感到一个温暖的蓝色光球从那个绝望的中心扩散开。划过夜空，划过森林，抚过我僵硬的身体，好像伊人诀别的拥抱。

我再次抱紧了手中的盒子，忍着几乎失明的剧痛，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着纪灵月最后的印记，从这世界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AT222年1月30日，夜，23点30分，纪灵月从宁远基地飞上了平流层，在那里引发了最后一次微超新星。随后，她超越了奥本海默极限，变成了一个黑洞。在摧毁了虎鲸号后，这个过小的黑洞爆炸消失了。人类第一次击落了盖亚人的轨道战列舰。代价是，“红月公主”，永远消失在黑洞的视界之后。
这就是“月陨之夜”——历史书上一个凄凉的名字，和冰冷的描述。

多年以后，人们在福尔图娜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战争纪念馆。纪念馆的大厅里，摆放着地球军第一次击毁的轨道舰残骸，那时人们已经知道了它真正的名字。这个名字有着优雅而荣耀历史，是个配得上纪灵月的对手——斯佩伯爵号行星战列舰。

在最深处的展厅里，人们安放了纪灵月栩栩如生的雕像。她身着长裙，双手在胸前交叉，仿佛在祈祷，又像在冥想中微笑。雕像前，整齐的叠放着纪灵月的少校军服，上面安放着她获得的最高荣誉——白金骑士荣誉勋章。

但只有我知道的是，这枚勋章并不是她的。纪念馆建成的时候，我已经获得了一枚同样的勋章，我把勋章背面我的名字擦掉，改成了纪灵月的名字，就这样交给了他们。而纪灵月的那枚勋章，则一直挂在我的军服上，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