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15 Dozing Demon & 016 Coffee Philosophy

PART III

孩子在纤小的新月世界里,没有一切束缚。
他并非无故放弃了他的自由。
他知道有无穷的快乐藏在妈妈心中的小小一隅里,
被妈妈亲爱的手臂所拥抱,其甜美远胜过自由。
——泰戈尔

015

我徒步回到福尔图娜的时候,东边的地平线已经变成了橘红色。我努力睁开被强光刺伤的眼睛,看到停机坪上停着一架SR-71黑鸟。

文森特上将还是又一次坐上了这东西。此后的两个月,他都停留在福尔图娜基地。

为了避免影响士气,安理会没有为纪灵月举办葬礼。他们悄悄在阿灵顿的角落里增加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纪灵月的名字和军阶。但是,“红月公主”战死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全军。福尔图娜被一团阴郁的气氛笼罩着。

但是战争依然在继续。

文森特在福尔图娜期间,最重要的部署,就是想办法对付盖亚人的报复。人类这次击落了他们三艘主力战舰中的一艘,打破了轨道舰不可战胜的神话,也大大削弱了盖亚人的军事威慑力。但是他们手里依然有反物质导弹。失去纪灵月之后,福尔图娜面对可能随时袭来的反物质打击束手无策。

更危险的是,驰援宁远基地的飞机起飞时,盖亚人的另一艘战列舰利维坦号,正好从卫星轨道飞过福尔图娜上空。因此福尔图娜的真实坐标很可能已经暴露了。关于这个失误,总部曾想追究我的责任。但文森特上将向他们阐述了我的第二个理由,并且说纪灵月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私自登机的。

过了一周,我确定总部已经放弃了追究这件事的打算。他们开始推动另一件事,希望文森特同意放弃福尔图娜。当然他们又被拒绝了,文森特不可能放弃经营多年的大本营,无论从军事还是政治上考虑都是如此。

最后,总部妥协了。毕竟“月陨之夜”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福尔图娜还好好的呆在地图上,没有被反物质导弹炸成弹坑。看来,要么盖亚人还没发现基地的坐标,要么就是他们不打算用这种方式报复。

不过参联会还是做了一些打算,他们提出,盖亚人很可能盯上了福尔图娜基地储存的大量SIP资料。他们可以先用小当量的反物质武器把整个基地瘫痪掉,然后空投地面部队夺取那些资料,或者抓捕SIP携带者。SIP是人类对盖亚人的最大优势,也是战争胜利的唯一希望。决不能允许SIP携带者,或者有关的技术落入盖亚人手里。

作为保险措施,宁远基地部署了两枚50万当量的短程导弹,时刻瞄准着福尔图娜,一旦基地失守,从这个兄弟基地发射的核弹会在五分钟内把福尔图娜从地图上抹掉。

仅仅这样,还不能让参联会的将军们安心。

文森特回到福尔图娜之后的第六周,那是一个早上,我拿着一份文件走进渡边的办公室,看到他正在窗前盯着停机坪。我走到他身边,透过窗户看到一架鱼鹰运输机停在停机坪上,一队宪兵从上面运下了三个白色金属的箱子。

“又是核弹?”我确认了箱子上黑黄相间的放射性标志,从大小上估计,每颗弹头的当量在5000吨左右。

“估计是让我们自裁用的吧。”渡边摸了摸下巴说。

“宁远不是已经有两颗了么。”

渡边从鼻腔挤出一声冷笑,说:“这是切腹,那是介错。”

我摇了摇头,和渡边说起了我来找他的原因。

我打算让马克接手纪灵月的红月小队,他们的能力性质很像,而且从能力强度上来说,虽然远远比不上纪灵月,但马克也算出类拔萃了。

渡边看了我的报告,深吸了一口气,靠在办公椅的靠背上,良久才对我说:“红月小队的装备、训练和战术,完全是建立在拥有纪灵月的前提上的。现在没有第二个SIP携带者能进行这种方式的作战。就算换一个队长,它也不可能发挥原来的效能。”

“可以把它从S级降到,A级。”我提议。

渡边看着我没有说话,好像在等我放弃。

“或者B级。虽然这样有点委屈马克了。”我进一步妥协。

渡边叹了口气说:“你我都明白,红月小队剩下的人,都是后勤人员。现在正确的做法是解散它,你同意吗?”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我反问。

“还是别让这个名字蒙羞了吧。”渡边最后说。

红月小队还是解散了,小队成员每人得到了一把“九毫米的恋人”的复制品作为纪念。战后,收藏市场对这些复制品的开价高的惊人,这些队员甚至可以用它换到一套豪宅。这也算“红月公主”留给昔日战友们最后的礼物了吧。

我最终没能留住红月小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一直没能找到马克·布鲁温。自从“月陨之夜”的前一天,被作为总参谋长的父亲招回华盛顿之后,马克就再也没有回到福尔图娜,他属下的小队一直由我代管。我去问过文森特上将,他只告诉我,马克的AR测试数据每天都在正常更新。

两天后,新运到福尔图娜的三枚核弹已经安装就绪了。他们分别被放置在SIP士兵的营房、基地数据中心和AR测试楼,一旦这些地方的防御系统被破坏,核弹就会引爆,不留给入侵者任何东西。

我本来有些担心枕在核弹上睡觉会不会影响士兵们的状态,不过从兰利主机传来的数据看,他们都对此无动于衷。或许对于士兵们来说,AR测试仪本身,甚至睡在他们隔壁营房的战友,才更值得恐惧吧。

我试着从兰利的主机里提取纪灵月最后的AR测试资料,但发现没有权限。好像我只能提取上尉以下级别SIP携带者资料。换句话说,我连自己的资料都看不到。

现在所有的AR测试仪都通过光缆和兰利主机连在一起,测试的结果不再由仪器得出,而是由深藏在弗吉尼亚地下200米的计算中心反馈。据说这样能杜绝SIP本身对AR测试仪的干扰。这台神秘的机器俨然成了SIP携带者的命运之神。由它给出AR测试的结果,由它判定SIP的属性,由它决定哪一对男女应该产下后代。

不过这样做的危险性也是明显的,一旦作为电子生命体的盖亚人获得了一台AR测试终端,侵入兰利主机对他们而言轻而易举。如果AR测试系统瘫痪,全球的SIP部队将立刻失去作战能力。因为不能保证这些士兵不会变成比盖亚人更可怕的敌人。

这也是为什么,总部在AR测试中心安放了一颗核弹。在我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文森特呷着他从华盛顿带来的那种廉价威士忌,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说:“记住,哪怕被他们抓走几个士兵,也不要让他们碰到终端。”

他们碰不到终端的,哪怕是一只离群的鸟撞裂了玻璃,也会启动核弹的倒数,而整个基地只有文森特和渡边两个人知道解除密码。

文森特在福尔图娜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和渡边研究SIP泄漏现象。和我的最初的感觉一样,纪灵月的SIP泄漏,和林勃的潜意识失控不是同一种问题。SIP泄漏的患者,会无法抑制的扭曲周围世界的概率。他们可能让酒变成水,也可能让一个健康人突然患上癌症,而这些,即使有意识的使用能力也很难做到。

同时SIP泄漏的人,依然可以像平常那样使用自己的能力,甚至可以用出比平时强的多的能力——即使把全世界的核武器同时引爆,也不可能制造出一个肉眼可以看到的黑洞来。

至于SIP泄漏的尽头是什么,现在还没人知道。可能最终会走向和灵泊综合症一样的终点,在潜意识最终撕碎理智的同时,变成一个播撒破坏和死亡的魔鬼。也可能像纪灵月说的那样,变成一个无法控制的SIP喷射源,无休止的实现潜意识中狂野的幻想。

然而无论哪种结果,都无法让人庆幸。变成儿童绘画中的畸形生物,蠕动着苟且偷生,和立刻变成一团血雾死去,或许后者才是更好的归宿。

文森特和渡边却看到了其中的区别:灵泊综合症的患者根本无法控制,必须在发现的早期就予以清除。而SIP泄漏的患者却仍然保有意识,并且可以使用比平时强的多的能力。这让渡边想到了一个用途——“神风作战”。

我讨厌这个词的另一个说法,也不太喜欢这个词本身。但我想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当渡边把这个想法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只能愣愣的看着他,脑中一直回响着一句话:“他也有疯狂的一面呢。”

她是对的。但这疯狂却是世界的疯狂,在疯狂的世界里,只有疯狂才是真正的理智。

渡边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说希望还是能给士兵们选择权。渡边表示赞同,随即问:“对于说不的人,应该怎么办呢?”

我想了很久,说出了我认为最仁慈的方案:“一把枪,一颗子弹,一个安静的房间。”

渡边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第二天,渡边把这个想法写成报告交给了文森特,他很快把文件退了回来。渡边把文森特的批复拿给我看,文森特在最后的空白处写了一句问话:“Do or Die. Can you call it a choice?”

我为渡边想好了回答:“The choice is HOW they die.”

这次文森特批准了渡边的方案。不过他画了一个箭头指向那句答话里的“they”,在旁边用巨大的字体写了三个单词:“MAY BE YOU.”

渡边说文森特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不像一个将军,而更像是校长。

接下来的几天,渡边着手准备递送给安理会的详细材料。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把SIP泄漏从灵泊综合症里区分出来,这意味着兰利主机必须让一些现在不能通过AR测试的人通过,而这些逻辑的修改,必须得到安理会的直接授权。

撰写材料的时候,渡边问我:“你觉得,现在如果有一个SIP泄漏的人,他能通过AR测试吗?”

“可能吧。”我简单的回答。但我没有说,附加条件是,兰利的主机愿意为这个人网开一面。

“你觉得那东西真的需要授权么?”我突然问渡边。

渡边停下了敲打键盘,反问道:“你觉得兰利的主机是什么东西?”

“地下的计算中心。”

“那盖亚人又是什么东西?”

“取代制造者的电子生命体。”

渡边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敲击起键盘来。我百无聊赖的走到窗边,看着操场对面的AR测试楼。这栋三层小楼地上的部分,是测试中心的办公室和安全士兵的营房。地下是包裹在五层复合装甲里的十几个AR测试室,还有刚刚装在那里的一枚5000吨当量的核弹头。这里简直是最适合安装核弹的地方,就算它爆炸了,水坝厚的装甲也能挡住大部分冲击波,基地的其他部分不至于受到太大损害。

本来,这些装甲也不是用来防御外部攻击的,而是用来防止里面的东西跑出去的。高峰时期,最多会同时有超过50名SIP士兵在这里接受测试,哪怕其中有一个A级士兵突然爆发了三期灵泊综合症,也不亚于一颗战术核弹在这里爆炸。

“在看兰利的触手么?”渡边问。

“兰利的触手”是我们对AR测试终端的称呼。

我说:“还真想去兰利看一眼本体。”

“最好别看。”渡边一边打字一边回答。

“你看过?”

“没看过。但不管它是什么东西,看了之后肯定会想炸了它。”

我笑了笑:“不看就不想了?”

“你恨上帝么?”渡边突然转换了话题。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渡边点头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

我没有说谎,我的确不恨上帝。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他还活着。

很快,我看到了渡边整理的材料。为了让SIP泄漏和灵泊综合症的区别更显而易见,渡边给它起了个名字——“灵月现象”。

“不行。”我把那张纸扔回桌子上。

“那帮大人物对她的印象是最好的。”渡边解释说。

我脑中立刻涌出了无数句反驳他的话,但最终出口的却还是两个字:“不行。”

“洁癖。”渡边评价道。

我再次看到报告的时候,这个名字已经改成了“LUNA现象”。

这名字让我想起前几天绿川唯寄来的红酒,和以前一样,还是标签上印着大大的“LUNA”字样的月神葡萄园。我曾经考虑过,她现在是“绿川唯”还是“渡边唯”,但我平时都直呼其名,所以姓氏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所幸,这个风俗也没什么人在意了。

其实,唯已经知道了“月陨之夜”的事,但和平时一样,她还是寄了四瓶酒来。我把其中一瓶带到纪灵月已被搬空的营房,一杯杯的倒出来,然后用SIP慢慢的把暗红色的酒浆变成蒸汽,不大的房间里弥漫着强烈的葡萄酒芬芳,我自己喝掉了最后一杯,离开了这间营房。

第二天,这个房间被分配给了一个从纳帕SIP基地调来的上尉,她并不知道这里曾经住着的人是谁。作战部为她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我问她对房间是不是满意,她说还不错,又补充说:“不过好像有一股味道,很像我们在纳帕经常喝的一种酒。”

“让人帮你清洁一下吧。”我向她建议。她摇头说还是很喜欢这种味道的,这让她回忆起加利福尼亚的战友们。后来我才想起,加利福尼亚的纳帕基地,好像就在月神葡萄园附近。

渡边的报告被送上去了,他毫不避讳的用了“神风计划”这个名字。批准的命令送到福尔图娜的时候,唯寄给马克的那瓶红酒却还躺在渡边的酒柜里。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见到马克。

连续两个半月的平静,让参联会和北亚总部的人都放心下来。实际上,在“月陨之夜”后,盖亚人在全球的行动都变得很少,剩下的两艘轨道舰毫无动静。我猜,他们不确定地球军是否还握有更多的黑洞武器,所以暂时不敢再让轨道舰降下大气层。少了轨道舰,盖亚人的军事行动只能称得上骚扰,就算不从“SIP大本营”福尔图娜调兵,全球其他的SIP基地也足以应付了。

不过所有军官都明白,这种脆弱的安逸维持不了多久,当盖亚人发现我们没有用黑洞武器去进攻西伯利亚的盖亚母舰的时候,难得的休息也就结束了。

四月初,文森特回到了华盛顿,走的时候他问我们,觉得盖亚人下一次的大规模进攻会是多久之后。我认为是两个月之后,渡边则说是一个月之内。文森特没有做出评价。渡边反问他的看法,他只说了两个字:“很快。”

如果我们为此设一个赌局,恐怕没人会接受他用这个答案下注。不过从结果看,文森特应该赢得这个赌局。

四月的第二周,总部传来情报,利维坦号和龙王号在轨道上点火推进,同时盖亚人在全球各地的前哨基地也开始动作。因为盖亚人在全球的多数空域拥有制空权,而且完全控制了卫星轨道,要获得这些情报其实是十分困难的,有时甚至要依靠侦察兵和望远镜来搜集。所以我们明白,当我们看到这些情报时,其实盖亚人可能已经准备了很久。

参联会推测,这次盖亚人的行动规模不亚于争夺地中海控制权的西西里战役,甚至接近争夺整个太平洋控制权的夏威夷极光作战。在我们击毁了虎鲸号之后,不能保证对方不会首先使用反物质武器。

军中的紧张气氛开始堆积。虽然不知道具体情报,但士兵们也明显感到每天从宁远基地起飞的战机和运输机数量在增加,越来越多的高级军官也开始到福尔图娜讨论作战计划。有时,甚至会有三个军种的直升机同时停在停机坪上。

不过,与其说来参加作战会议,倒不如说他们是来参观和聚会的。很多时候,会议中的谈话完全和作战无关。一位从洛杉矶来的空军准将,曾经在会上说:“他们少了一条大鱼,已经大不如前了,我们大可不必紧张。”

渡边提醒他:“我们也丢掉了一个作战主力。”

那个准将没有反应过来,转过头向旁边的参谋问了两句,才笑着回答:“一个发疯的少校换一条大鱼,这笔买卖不错。渡边上校,我看过你的提的神风计划,以后这种买卖最好再做个两三次。”

渡边没有回答他。

我若无其事的说:“要是没有这个少校,现在洛杉矶已经变成废墟了。”

准将看着我,沉下声音说:“中校,我提醒你,保卫洛杉矶的主力是北美特混舰队和长滩防空基地。”

我立刻回敬道:“恕我直言,长官。您当时一定不在现场吧。”

准将愤怒的拍了一下桌子,但没有再说话。

尴尬的沉默中,年迈的海军中将哈里森开始解释自己的作战部署,及时岔开了话题。

会议结束后,哈里森中将叫住了我,他说:“虽然我不赞成你这样顶撞长官。但我赞同你的看法。我参加过洛杉矶防空战和夏威夷会战,知道失去‘红月公主’对我们是多大的损失。”

我向他表示感谢,他摆了摆手,又说:“空军和SIP部队的关系一直不好,这你也知道,希望你不要在意刚才的事,不要记恨他。”

我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回答说:“您放心,我不会幼稚到因此影响作战安排,否则我也不会留在这个岗位上了。”

哈里森中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接着他转过身,独自走开了,我恍惚听到他小声自言自语:“没了他们,我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渡边走到我身边告诉我,哈里森指挥的舰队在苏伊士战役中被虎鲸号集火攻击,所有水面舰全部沉没,他的妻子也阵亡了。现在他的独生女儿一家在洛杉矶生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哈里森中将登上海军的直升机,对渡边说:“你不觉得,他是今天唯一觉得盖亚人真会再打过来的将军么。”

的确,和士兵们,以及我们这些中层军官不同,高层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似乎并没感到太大压力。

那位从纳帕来的上尉似乎在军情局里有不少朋友,她告诉我,其实军情局倾向于认为盖亚人在进行一次佯动,目的是看我们会不会丢出第二个黑洞武器来。

“我们到底还有没有第二个了?”她问我。

我告诉她,按照保密规定,就算有,她也不可能知道。

盖亚人正在全球调配兵力,甚至同时动用了剩下的两艘轨道舰,我不太相信他们这么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进行一次佯动。不过,为了答谢上尉告诉我的小道消息,我还是把另一瓶LUNA红酒送给了她。她很高兴,答应会随时让我知道最新的情报。

四月的最后一周,总部终于确定了盖亚人的目标。两艘轨道舰再次点火变轨,准备降下平流层,龙王号的目标推测是苏伊士,而利维坦很可能会出现在洛杉矶。我无法理解盖亚人的战略意图,如果说进攻苏伊士是为了切断地中海和红海的联系,从而孤立地中海舰队,那还可以理解。但是现在整个太平洋的要冲都被地球军控制,一艘轨道舰从平流层轰炸洛杉矶这种城市,除了给民众造成心理压力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军事意义。

渡边看完这份情报之后,用手指摩擦着自己的额头,显然和我有同样的疑惑。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有了新的想法:“苏伊士和洛杉矶,都是以前虎鲸号出现过的地方,而且都是它打的不怎么顺利的地方。”

我立刻理解了他的推测:“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在给虎鲸号报仇?”

渡边把情报扔回桌子上,说:“可这太情绪化了,不可能是电子生命体的判断。”

“佯动?”我说出了这个可能性,但依然难以置信,“可是盖亚人从来没这么干过,他们的电子大脑真能想到这种战术?”

“别忘了,他们的电子大脑可是灭掉了旧文明千里挑一的聪明人。”渡边说,“而且……”

渡边凑近了我,小声说:“你见过他们的电子大脑么?”

听到这话,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没有见过,而且据我所知,没人见过。

我被他说服了。和那些对此心不在焉的将军不同,接受了“佯动”的说法后,我们的紧张感甚至比原来更高了。我和渡边联名给文森特上将提交了一份报告,说明了我们的担心。也许盖亚人大规模佯动的目的,不是为了试探黑洞武器的虚实,而是为了吸引我们的兵力。

这封报告成功重燃了参联会对福尔图娜安全的担心,但是他们也不可能真的让轨道舰把苏伊士和洛杉矶夷为平地。最终妥协的结果是,计划从福尔图娜派出的兵力,从原来基地总兵力的五分之四,减少到了四分之三。

渡边和我相信,有四分之一的SIP士兵留在基地,就足以应付盖亚人的任何攻击了。但是很快,我们就发现我们竟然错的如此离谱。

016

从盖亚战争之初,地球军就试图弄清飞鱼战机和雪怪机器人的内部构造,但一直未能如愿。苏伊士战役之前,地球军从未击落过一架飞鱼战机。而雪怪机器人的中枢被破坏之后,会立刻从内向外开始自燃,最后变成一团高温液体。

SIP士兵参战后,人们发现飞鱼战机解体后会在空中自爆,而即使用SIP将雪怪机器人捕捉起来,它也会启动自燃程序。士兵们无法从战场上回收任何有价值的残骸,最多只能捡到一些碎片。

相对军方,科学理事会对这些遗骸反而更感兴趣。他们对这些面目全非的液体和碎块进行了元素分析。结果显示,飞鱼战机和雪怪机器人,都是用地球上常见的元素制造的。

这并不出乎军方的意料,实际上军方早就推测这两种东西是在盖亚人的西伯利亚基地制造的,因为他们在外太空航行时这些东西根本毫无用处,而且他们的兵力也早就超出了母舰“蓝鲸”的承载能力。

具体来说,飞鱼和雪怪,除了作为核动力的放射性元素之外,它们最主要的组成元素就是金属,此外还有一些碳和硅。科学理事会推断,硅应该来自它们的集成电路。但硅半导体的集成电路无法产生如此惊人的自律智能,因为它的散热能力限制,无法做到足够的集成度。但用碳纳米管构建的集成电路则能突破这个限制,残骸中的碳元素应该来自盖亚人的思考核心。

据说科学理事会的人从这些分析中得到启发,用碳纳米管电路制造了兰利计算中心的核心主机。

显然,分析是一方面,人们从未获得过完整的盖亚思考核心,这个事实一直没有改变。虎鲸号被击落后,安理会希望能有所发现,但是黑洞消失时释放的强大能量,几乎把整个虎鲸号变成了蒸汽。宁远基地的人最后在森林里发现了几块碎掉的装甲板,这就是虎鲸号所有的残骸了。这些复合装甲的工艺让人类的任何战舰都望尘莫及,不过毕竟还是普通的元素构成的物质,和SIP士兵构建的电子简并体护盾根本无法同日而语,这让安理会大失所望。这些残骸被锁进了宁远基地的仓库,战后捐给了战争纪念馆。

不过,确认轨道舰并非由外星神秘材料制成,这件事还是带来了一些正面的影响。SIP士兵们对轨道舰的恐惧有所缓解。我希望这能让战地环境下,因AR测试造成的士兵减员少一些。

和马克说的一样,三成SIP士兵的减员来自友军火力,还有两成左右是因为AR测试不合格,不得不被废弃。在所有失去的SIP士兵里,只有一半真的是死在了盖亚人的炮火下。

直到部队出发之前,马克还是没有回到福尔图娜,这让我没办法把他的小队派出去。结果就是,马克的小队成了唯一留在基地的A级小队。

文森特允许我和渡边都留在基地,相比苏伊士和洛杉矶,显然他更担心福尔图娜的安全。连续几天,黑鹰和鱼鹰不断起降运送部队,螺旋桨的声音整夜响着,让人无法入睡。

五月初,整个福尔图娜基地就变得空空荡荡了。最近有飞鱼战机不时从宁远基地上空飞过,其实盖亚人早就知道了宁远基地的位置,这些战机的出现也在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他们到现在才出现实在是太晚了。这些战机飞的很高,在宁远防空系统的射程外,当然也在SIP能力的有效范围外,看起来他们没有发动攻击的意思。

不过宁远还是要求我们派一个小队过去驻守在那边。我把马克的小队派了过去,纳帕来的上尉克莱尔成了临时队长。好在宁远也有一台AR测试终端,这样我就不必每天安排换岗了。

在轨道舰下降到平流层之前,不知是为了试探还是还是趁机侦查,盖亚人开始不时的骚扰苏伊士和洛杉矶,SIP士兵们疲于应付。但刚到五月中旬,骚扰就停止了,远在福尔图娜的我,无法感受到这时前线的寂静,我对此甚至感到幸运。

相对炮火,我更无法忍受的就是开战前的安静,这时只有动物才会一如既往的生活,而空气中凝结的,分明是死神宣读判决前的沉默。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片死寂,竟然在福尔图娜先被打破了。

那是凌晨四点半左右,我和渡边刚刚和洛杉矶前线的指挥部通过电话,渡边照例用一个法式压滤壶给自己泡咖啡,我则在他磨咖啡豆的时候,直接嚼了几颗,用强烈的苦味和咖啡因提神。

“这可是最好的蓝山,你简直在暴殄天物。”渡边对我的做法非常不满。

“准备半个小时才能喝上一小杯,这才是浪费生命。”我回答。

渡边停下了摇动研磨器的手,看着我说:“要是你今天不能通过AR测试,明天就连咖啡和啤酒的区别都喝不出来了,你留着这半个小时有什么用处?”

我无言以对。

渡边重新开始摇着那个木质把手,继续说:“况且,准备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杯咖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喝下去的,只是那一杯萃取液,但品尝的,是它的生长、采摘,烘培,还有制作这杯咖啡时的心境。”

“你能尝出来?”我冷笑着说,“你的SIP让味蕾进化了吗?”

渡边未置可否,而是反问我:“如果一个SIP携带者,生活在没人相信超能力的世界里,他能使用自己的能力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我回答,它是一个基本常识:不相信SIP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携带者的,意识层面对自己能力的认同,是SIP发挥的前提。我们刚到福尔图娜的时候,学校花了整整半年,只是为了单纯的让我们相信这种力量是存在的,而不是运气或者巧合。

渡边继续阐述他的咖啡哲学:“如果你相信自己能品尝到,那你就一定能品尝到。”

“前提是,舌头知道之前,脑袋要先知道?”我问渡边。

渡边回答:“舌头从来就不知道。味道变成味道之前,已经经过了脑袋。”

“你的意思是,我们尝到的味道,其实是被加了私货的?”

渡边把磨好的咖啡粉倒进壶里,说:“不光是味道,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没有一件是他们原本的样子,我们认识的世界,本身就是被潜意识加工过的世界。”

我也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趣:“你的说法,好像是全人类一起用SIP创造了现在的世界,那它本来是什么样子呢?”

“它本来的样子,没人知道。没人能认识的东西,存在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人类,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这个世界是人类创造的?”

渡边叹了口气,说:“你所说的这个世界,指的是这个被我们认识的世界,还是它本来的样子?”

我感觉这样下去会变得没完没了,于是干脆说:“比如说,盖亚人,如果人类不存在了,盖亚人还存在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盖亚人是我们对他们的认识,他们肯定不会这样认识自己。”渡边往咖啡壶里冲进热水。

我又指着窗边刚刚升起的太阳,问渡边:“那太阳呢?如果人类不存在了,太阳还存在不存在了?”

渡边说:“那个恒星还在,但你认识的太阳就不存在了。”

说完这话,渡边突然愣住了,他把咖啡壶扔在桌子上,冲到了窗边。

我也在瞬间感觉到事情的异样。

这扇窗户,是朝西的。

渡边拿起了电话,要求接线员接通宁远基地,但那边毫无反应。

我们向宁远基地派出的侦查无人机,飞到一半就丢失了画面。但在图像变成一堆雪花之前,我们看到了西方宁远基地的位置升起的蘑菇云。

基地的警报被拉响了,所有士兵被集合在操场上。从爆炸的规模上看,肯定不是瞄准我们的那两颗50万当量核弹,而是更小的核爆炸,我推测当量在1万吨左右,但这也足以瘫痪掉整个基地了。

“是反物质导弹。”渡边断言。

我表示同意。1万吨当量的反物质导弹,比一个水壶大不了多少,宁远基地的雷达根本来不及发现它。

“盖亚人可能已经控制了那两颗核弹。”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渡边点头说:“那个系统里有福尔图娜的精确坐标,现在我们不是隐身的了。”

我们把士兵布置在迎击位置上,打开了基地所有的雷达。

我不得不又向宁远基地派出了三个小队,让他们去摧毁那里的AR测试终端。

“如果已经太晚了怎么办?”出发之前,一个队长问我。

“把你们能干掉的所有敌人干掉。重点瞄准运输机。”我回答他。

“如果有战俘怎么办?”队长继续问。他知道宁远驻防了一只A级SIP小队。

“他们最好还在作战。”我指了指停机坪上一队正在登机的安全士兵,他们几乎每人都背着一把狙击步枪。我对他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最好交给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你们不用理会战俘。”

队长愣了一下,随即理解了我的意思:不允许有战俘。

他向我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前往宁远的小队出发之后,几十架飞鱼战机和盖亚运输机飞过福尔图娜上空。喷气引擎刺耳的声音撕裂了清晨。我烦躁的看着天空,猜测盖亚人的意图。

运输机投下了大量的雪怪。但和我预料的一样,第一批空投还没落地,就被SIP在空中解体了。雪怪融化成的灰色金属液体像雨水一样浇落下来,划过雾状的简并体护盾,落在地面上。我这时才明白,雪怪这个称呼是多么确切。

飞鱼战机在地平线上兜了个圈子,重新向基地飞来。其中几架降低了高度,扔下了几枚导弹。导弹在护盾上爆炸了,像几朵丑陋的烟花,留下了一团灰黑色的烟雾。一架飞鱼战机没能及时拉高,被SIP撕成了两半,坠毁在基地的大门前,在那里造成了一场不大的混乱,渡边下令撤掉了那里的SIP防御点,让应急车过去灭火。

那几架飞鱼战机又绕回来一次,徒劳的丢下了几发导弹,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和渡边回到办公室。我们都不明白盖亚人为什么在这时候突然进攻福尔图娜,更不明白的是,他们明知道雪怪和飞鱼战机都不是SIP士兵的对手,为什么不使用唯一有效的反物质导弹,就像他们对宁远基地做的那样。

中午刚过,和宁远基地的通信就恢复了。他们的指令中心被反物质导弹完全蒸发掉了,整个基地的指挥和通信机能一度瘫痪。但因为当时是凌晨,除了几个值班的士兵之外,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最让我们的安心的是,地下那两枚瞄准我们的核弹既没有被引爆,也没有被占领。——盖亚人没有向宁远派遣后续的部队。

因为宁远的AR测试终端被反物质导弹一起摧毁,所以驻防在那边的小队也一起回到了福尔图娜。整个下午,我和渡边都在应付从各级指挥中心打来的电话。文森特说事情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盖亚人从不干这种没道理的事。

“您说的对。”渡边回答,“但我们现在完全摸不透他们想干什么。”

文森特考虑了一会儿,说:“我明早赶回基地去。”

上午的空袭后,AR测试楼地下的安全门自动关闭了,为了让士兵们正常测试,我带了两个安全士兵去解锁安全门。这扇安全门实际上是镶嵌在装甲上的庞大金属柱,柱子中间挖出了一条供一人通行的隧道。它的直径接近整个地下装甲的厚度,而这些装甲和水坝的厚度差不多。一旦柱子旋转九十度,将隧道封闭起来,AR测试室就变成了世界上强度最高的堡垒。就算被一枚300万吨级的反物质导弹直接命中,这些装甲也不会立刻被击穿。但和其他的堡垒不同,这个装甲是为了保护外面的世界修建的,所以这扇门只能从外面打开。

确切的说,这其实是个笼子。

我输入完密码后,金属柱开始转动,因为直径太大,这个柱子在我看来就像一堵稍有弧度的墙。它旋转的时候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摩擦声,让人觉得整个地球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磨盘。

终于,门被打开了。我带着两个士兵走了进去。依次打开每个房间的灯光,检查设备的情况。在我们走到最深处时,灾难发生了。

巨大的摩擦声再次响了起来,我和两个士兵相互看了看,什么都没有说就向反方向狂奔过去。然而我们跑的还是不够快,当我们冲回门前的时候,安全门已经重新关上了。

“怎么办?”一个安全士兵问我。

我在门上踹了一脚,除了我鞋底的声音外,它没有发出一丝回应。

“没办法,只能等来做测试的人回去报告了。”我说,“从没听说这里的电子系统出过问题。”

“里面没有输密码的地方吗?”另一个士兵问。

我回答他:“没有,这东西本来就是个笼子,怎么可能在里面留钥匙孔。”

两个士兵不说话了,宽大的测试室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SIP士兵和安全士兵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我们互相恐惧,但又不得不依靠彼此才能活下去。所有的AR测试设备,必须要由安全士兵负责操作和维护,虽然我的军阶比他们高的多,但这两个人其实是来监视我的。

为了让气氛缓和一点,我打算开个玩笑:“放心,我不会突然发疯弄死你们的。”

两个士兵呵呵的笑了两声。但我却感觉气氛变得更诡异了。

“抱歉我不太会开玩笑。”我只好承认自己的窘态。

我找了一台AR测试仪,站上去做了今天的测试。看到绿灯亮起的时候,两个士兵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一些。

“所以说高科技是脆弱的。”一个士兵抱怨着。

另一个士兵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大厅尽头,那里放着一个棺材样的白色箱子。

“但愿那玩意别再出问题。”他说。

虽然这个玩笑不怎么高明,但我承认我被他逗乐了。那个盒子里,就是那枚5000吨当量的核弹。如果它真的爆炸了,那这个堡垒无疑会变成人类历史上最大最热的烤箱。

我正打算接着这个思路继续给他们说个笑话。突然角落里响起了三声细微的声响,像什么金属零件猛烈的撞在了一起。我眼前两个士兵的脑袋突然喷出了两团红白相间的浆体。

同时,所有的灯光熄灭了。测试中心的封闭堡垒重新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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