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17 I Wanna Play a Game & 018 Tunguska Sunrise

017 I Wanna Play a Game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感谢AR测试,如果不是刚刚做完测试,我甚至会认为是我自己的SIP泄漏让这两个士兵的头突然爆掉了。

接着我意识到这是枪击。幸运的是飞向我的那颗子弹从我的肩章上擦了过去。我用SIP从地上掀起了两块金属地板,把它们悬浮在自己周围,向四周扫视着。普通人袭击SIP携带者,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不能被看到,被看到的瞬间,游戏就结束了。

显然我的敌人不太明白这个道理。很快我就看到角落里飘过两个绿色的光点,那是夜视仪的绿光。我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的动作很流畅,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不过我还是用SIP拧断了他们的的脊椎。说实话,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从他们嘴里问出来他们的上司是谁。但是,我没有办法制造出一个能护住全身的简并体护盾。根据刚才的狙击判断,这个房间里至少有三个敌人,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采取最安全的战略。

那两个士兵折断的躯干像破布一样倒在地上,我没敢过去检查,如果他们身上有诡雷,就算炸不死我,也可能会炸坏一两台AR测试仪,而那意味着核弹就会开始倒数。

两块悬浮的金属板挡住了不少视线,四周又一片黑暗,我觉得很难找到剩下的敌人了。于是我决定试着引诱他说话,从声音的来路判断他的位置:

“听着,不管你是谁的部下。我很佩服你的胆量。不过既然你没能一枪打死我,那就没什么戏可唱了,我劝你出来吧,说不定能保住命。”

没人回答我。的确,就算他不是特种兵,只要不傻,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主动现身。

“告诉你一件事。”我继续引诱他,“这个房间的门,只能从外面打开。虽然我身上有密码,但是就算你最后能侥幸杀了我,拿到密码,也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一个小时后,其他的SIP士兵就会来做测试,想想那时候你的处境吧。”

依然没人说话。
我开始有些担心了,因为我只带了开门的密码,没带解除核弹的密码来。我猜这几个士兵是军方某个受到SIP部队排挤的高层派来的,目的应该就是搜集一些情报,应该没理由死在这里。

“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个机密。”我指着大厅的那口棺材说,“看到那边的那个箱子了么,里面是一颗五千吨当量的核弹。如果你弄坏了这些测试仪里的任何一台,它就会开始倒数,而且我没带解除它的密码来,你的老板也不想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吧。”

还是没人回答我。我想到他的目的可能是采集数据,而不是破坏仪器,于是补充说:“你最好也不要想着用什么东西能黑掉这些机器,它们的接口,就算是对正常的接入也会报警。”

我刚刚说完这句话,凄厉的警报声就响了起来。我震惊的回过头,看到核弹上方的屏幕上,闪出了三十分钟的倒计时。

几年来,死亡的恐惧第一次扼住了我。我冲到核弹旁边,但想不到任何方法阻止他的倒计时。本来,这颗核弹就是如此设计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关掉了烦人的警报。抬起头,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慢慢的减少,感到就像身体里的血液被一滴滴的慢慢抽走。

“你说真的啊。”终于,敌人说话了。这声音很细腻,甚至有些悦耳,应该来自一个年龄不大的女性。

我听出她所在的大致位置应该是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不过这种情况下急着抓到或者杀死她也没什么意义了。

“那你们平时维护的时候怎么办?”

我苦笑了一声,小声说:“维护的时候我们当然会带解除密码来。”

“你对密码完全没印象么?”她的回答越来越快,好像已经不太在乎会不会被我发现了。

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欺骗她了:“那本密码有一百多页,是随机问题的答案。”

我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她把步枪扔到了走廊里。随后把手枪也扔了出来。

我走过去,捡起了她的枪。我发现我没见过这些武器,它们的大部分好像都是用一种什么塑料做的,轻的出奇。看来这些人应该来自一个规格颇高的特种部队。

“我要出来了,别杀我。”那个声音说。

“先把灯光恢复。”我命令道。

她照办了,室内的灯重新亮了起来。

我看到一个女孩站在走廊中间,把双手举在空中。她的年龄比我想象的还要小一些,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五官精巧端正,皮肤苍白,瘦的有些让人担心。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作战服,看不出是什么材料,我从没见任何一支部队使用过这种装备。这样我更坚信她来自某个神秘的部门。

我很难想象特种部队里会有这么小的女孩子。我只能理解为这次行动需要她的某些特殊技能,比如黑客技能,不过显然,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发挥这些能力。

“还有其他人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

“我凭什么相信你?”

“随便你信不信。”她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我一时语塞,走到旁边的控制台调出了热感画面,上面的确只显示了两个红点。

“喂,我可以把手放下了么?”那个女孩说。

我挥了挥手表示同意。

“反正弄死我也不用半秒对吧。”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人说。

我抬头示意了一下还在减少的核弹倒计时:“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把她的枪扔在控制台上,转过身问她:“姓名,军衔,所属。”

“不是不重要了么?”

“好奇而已。”

“如果我不告诉你呢?”

“那一会儿上路的时候,我们说起话会尴尬吧。”我苦笑着说。

她瞟了我一眼,不情愿的说:“沈菱叶,少尉。”

“不错的名字,所属?”我追问。

这个自称沈菱叶的女孩眼神游移了一下,说:“你可以猜猜。”

我没有说话,而是走到她身旁的那台AR测试仪,从接口上拔下了那个惹祸的黑客工具——一个方形的终端,但是和她的其他装备一样,这东西也是我没见过的。

“CIA?NSA?”我摆弄着那个东西,随便猜了两个部门。

“啊,对了,就是那个。”沈菱叶回答。

我疑惑的看着她:“哪个?”

“NSA。”她心不在焉的回答,眼睛一直盯在我手上,终于她忍不住说,“能把那个给我用一下么?”

我停止了研究那个奇怪的终端,抬起头看着她:“理由。”

她告诉我那是她研究的一种黑客工具,原理非常简单,就是暴力猜解密码,但是这东西的量子核心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几乎没有什么现有的密码能挡住它。

我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问道:“我问你,我看起来像傻子么?”

她看上去非常认真的犹豫了一会儿,竟然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是看着她拿着这东西去摆弄那个核弹了。就算她会让核弹在某一时刻突然爆炸,可能也好过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数字走到零。

我坐在她身后盯着她操作,一边在想她到底来自哪个部门。不过我很快放弃了。

好像是为了打破沉默,沈菱叶问:“这里的核弹启动了,外面不会报警么?”

“不会。”我回答。

“可是那样的话……”

“闭嘴。”我打断了她的话。

沈菱叶果然老实的闭嘴了,安静的在终端上操作着。

过了一会儿,我惊讶的发现核弹的倒数真的停在了08:53上。

我站了起来,瞪着沈菱叶。她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说:“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我没有说话。但她还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坏消息是,这个看起来停下了,其实只是变慢了。”

我抬头确认了一下,几秒后,果然那个数字变成了08:52。

“慢了多少?”我追问。

“十倍。”

我估计了一下,距离爆炸还有不到一个半小时。

沈菱叶继续说:“好消息是,你不用死了。”

“为什么这么说?”

她歪了歪头,疑惑道:“唉?你不是说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做测试么?他们发现了之后肯定会带密码过来吧。”

我没有回答她。

沈菱叶愣了一会儿,向我走近了一步:“难道是骗我的?”

我看了一眼手表,据实以告:“第一批测试的人最早两个小时后会来。”

沈菱叶在地上坐了下来,看着核弹上方的倒计时,说道:“也好,多个人陪我。”

“你好像对死无所谓。”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问。

沈菱叶把脑后的马尾解开,甩了甩头发,说:“我当然不想死,但是这种情况……反正我活得也不短了。”

“还是把灯关上吧。”我说。

测试室里重新恢复了黑暗。沈菱叶把身上的战术手电打开后放在地上,以便我们能看清彼此。红色的倒计时每十秒一次的跳动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没有说话,而是盯着那个时间。十秒是个微妙的长度,每当我觉得它好像再也不会跳动的时候,它都会不可置疑的打破这个幻想。就像脚下的地板在不断崩塌一样。

我决定暂时不再看它。

“沈菱叶好像也不想再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她开始主动和我说话:为什么这里面连个通信器都没有。”

“因为不能在装甲上开洞。”我回答。

“那这些机器的主机就在这个房间里?”她问。

我有些惊讶于她竟然会问这个问题,但随即想到兰利主机的存在,其实只有SIP部队的军官和军方高层知道。

“在兰利,佛罗里达。”考虑到我们的处境,我还是告诉了她,反正也不会有人起诉我了,甚至不会有人知道发生过这段对话。

沈菱叶立刻听出了其中的矛盾:“那这些机器怎么和主机通信?”

“门外有一个无线接入点。”我举手朝那扇上百吨重的防爆门指了指,“门关上之后就没法通信了。”

她有点失望的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沈菱叶突然有些兴奋的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核弹快爆炸了?”

“所以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她好像完全没听到我说话,开始介绍起她的游戏来,“规则是这样的,轮流问对方问题,回答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但是问问题的人要说‘相信’还是‘不相信’。”

我摇头示意我毫无兴趣。但她好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说:“本来呢,游戏结束的时候,应该要告诉对方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不过估计我们没那么长时间了,所以这个步骤就省略了。”

“但这才是游戏的意义所在吧。”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我先开始了。”沈菱叶再一次无视了我的话,“你叫什么。”

我叹了口气,感到如果不理她的话,她一定会聒噪到核弹爆炸为止,于是只好回答她:“夏伯涵。”

“相信。”沈菱叶说,“轮到你问了。”

“你是从哪来的?”

“月球。”她回答。

“你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的?!”我大声说。

“你可以选择不信啊!”她的声音有些委屈,“规则就是这样嘛。”

我本应该怒不可遏的立刻把她的脖子拧断,但我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精力生气了,只好说:“不信。”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接着问。

“有。”

沈菱叶看着我,意味深长的嗯了一声,说道:“相信。”

“你是来干什么的?”我问。

“黑进主机找超能力的资料。”

“相信。你去过西伯利亚吗?”

“我刚从那过来。”

我哭笑不得,如果她打算用这个游戏作为间谍手段的话,这个使用方法也未免太过幼稚了。

“不信。你的最高长官是谁?”

“首席执政官。”

“不信。”我正打算继续提问,沈菱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你刚才连续问了三个问题吧。”

老实说,她发现的比我估计的还晚一些:“因为你的回答都是瞎编的。”

“那你可以不信啊!”沈菱叶站了起来,指着我喊道,“你这是作弊!如果玩骰子的话,这就是用灌铅的骰子!”

“如果玩骰子的话,我不用灌铅的骰子也能让你一辈子都赢不了,我十岁的时候就会这招了。”我觉得有些可笑,“这只能说你自己太笨。”

“我不管,你这是诈骗!”她赌气的坐下,说,“好了,为了弥补,我也要连续问你三个问题。”

我还没有同意,她就开始问了:“什么是SIP能力?”

“你这是在浪费问题。”

“回答我啊。”

“简单说,就是控制概率的能力。”

“相信。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不相信。”

“相信。”

“我不相信。”我强调说。

“我知道!”沈菱叶拍了一下地板,“我相信你不相信。”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很有意思。

“所以你们都错了。”她突然说。

“什么?”

“你应该相信平行世界的。”沈菱叶说。

“你要传教么?”

“这算一个问题。”

“你可以不回答。”

沈菱叶哼了一声,继续问:“如果不相信平行世界,你怎么解释控制概率这种事?”

“这两件事是怎么扯到一起的?”我感觉莫名其妙,这个女孩的常识好像完全来自另一个星球。就算是普通的学校,应该也会科普的传授一些SIP的知识,但她好像完全不具备这些常识。

“这是个问题,你是怎么解释控制概率的。”沈菱叶强调说。

“不知道。”我只好回答。

“不能回答不知道。”

“可我真的不知道。”

“那也不能回答不知道!这是规则!”

“我可没听说过这种规则。”

“我刚才忘了说了,现在加进去。”沈菱叶认真的说。

如果不是不想守着几具尸体,一个人盯着那个死亡的倒计时,我肯定会扭断她的脖子。我对自己说。

“好吧,”我再一次妥协了,“你应该在学校学过吧,这原理真的没人知道,非要说的话,只能说是运气。就跟通古斯环一样,只有人类能看到,但是你不能说它不存在。”
“什么通古斯环?”沈菱叶奇怪的问。
“哈?”我甚至开始有点相信她真的来自月球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来自西伯利亚就绝对是胡说八道,“飘在西伯利亚天上那个大圆圈,在那飘了二百多年的新纪元象征,你不是号称刚从那过来吗?”
她好像突然想起了这个全世界最著名的东西一样恍然大悟:“哦,啊!你说的是那个啊。”

“你来的时候没见过?”我冷笑着问。

“没有,我没看见。”她继续大言不惭。

“你相信吗?”她竟然追问说。

看来她已经把这当成一个游戏里的问题了,我也只好陪她玩下去。

“不信。”

“恩~”沈菱叶想了想,“你的SIP能力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的染色体端粒会自动修复。”我故意找了个她可能听不懂的说法。

但是她听到这话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这意味着你永远不会变老!”

我有点惊讶于这个完全没有一般常识的孩子竟然能说出这句话:“可能是这样,但还没机会验证。”

沈菱叶低下头小声自言自语:“但是这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不科学,这简直超过了……超过了……”

“你相信吗?”我问。

她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相信。”

“好,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没上过学,我是在保育中心出生的,在才智中心学习,然后进入部队。”

这么说,这孩子可能是两个SIP士兵的后代,强制生育的孩子,都会被保育中心养大,其中觉醒SIP能力的孩子,将进入才智中心学习,然后进入部队,其他的孩子会被送到民间的孤儿院。

但是强制生育开始才两年,如果沈菱叶像看上去这么大,她就不可能是强制生育的孩子。据我所知,在强制生育之前,保育中心只会接受有SIP能力的孩子。如果她是在此之前进入保育中心的,那就很可能是SIP携带者。

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几乎忘了我们是在玩一场打发死前时间的游戏。

“相信。”我回答,希望游戏能继续下去,以便让我挖出这孩子的真相。

“你听说过弦论么?”

“那是被科学理事会废弃的理论,我没学过。”

“相信。”

“你几岁时候觉醒的SIP能力。”我把真实年龄和是不是SIP携带者压缩成一个问题。

沈菱叶没有理解我的意图:“你开什么玩笑,如果我是超能力者还用枪么?反正我今年十四岁了,完全没感觉到我有什么超能力。”

“相信。”我回答。

那么显然,她不是在保育中心长大的,我确信这个女孩的话根本不可信。

接着轮到她提问,她好像犹豫了很久,终于指着我腰间的佩枪说:“能把那个给我看看吗?”

我拔出“九毫米的恋人”,取下弹夹、退膛,然后转过枪口,把握把递给了她。

她接过枪,反复的摩挲着:“好漂亮,西格210,我只在照片上见过呢。”

接着她注意到了枪上的挂件,她拿起那个葡萄大的红宝石月球仔细端详了起来,她的眼神好像不是在欣赏整个挂坠,而是在一毫米一毫米的观察那个迷你月球的表面。

看了一会儿,她把“九毫米的恋人”还给了我,评价道:“送你这个的人一定爱死你了,不过看起来更像是送给女孩子的东西,如果你喜欢的不是个男人的话,我猜这不是别人送给你的。”

“没错,是别人留给我的。”我把枪重新插回枪套。

“我猜原来她的主人的名字里,一定有个‘月’字。”沈菱叶笑嘻嘻的说。

“是的。”我回答。

“做这个小月亮的人真是细心呢,”沈菱叶说,“不过有个小缺憾,他想当然的以为月球背面和正面差不多,其实完全不是一回事,背面全是环形山,密密麻麻的,让人看了相当难受。”

“你是这么认为的?”我问她。

“我就是知道,因为我是从月亮来的嘛。”沈菱叶有些骄傲的说。

事实上,通古斯撞击之后,关于月球的探测信息已经完全丢失了,科学理事会的探月计划又失败了,现在根本没人知道月球背面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个有妄想症的孩子,我想。

“你还要提问吗?”我依然想让游戏继续下去。

“刚才那个要求就当作一个问题吧。轮到你了。”她说。

“你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上午空袭的时候,一架战机在你们基地门口坠毁了,那边的岗哨就撤掉了,我们趁机溜进来的。”

“相信。”

“你相信,是思想创造了这个世界吗?”

我想起了今天凌晨渡边的咖啡哲学,我想反问她“这个世界”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不想把话题引到漫无边际的地方去,于是我回答:“不相信。”

“自相矛盾。”沈菱叶评价,“但是我相信你不相信。”

“你的父母是谁?”我问。

“我不知道,我是强制生育的孩子。我的名字是最高执政官起的,很多人认为我是他的女儿。”

“相信。”我回答。

但是,这个故事已经明显的出现了时间上的矛盾,最重要的是,最高执政官根本不姓沈。“自相矛盾”正是对这种回答的准确评价。

沈菱叶看上去很失望,她好像已经注意到了我的态度:“你说相信,其实根本不信的吧。”

“这算是问题么?”

“不算。”沈菱叶低声说,“不玩了,这样有什么意思。”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有些失落。

没有了这个游戏,我们又回到了盯着那个死亡数字的寂静中,这让我想起了战争前的那种死寂。现在的苏伊士和洛杉矶恐怕就是这样吧。不过,战前的安静中并非全是绝望,而此刻不同,那个数字到达尽头的时候,我们必然会化作尘埃。

沈菱叶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说:“我们来猜硬币吧。”

“你知道你根本赢不了的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这可是我的幸运币。”她把硬币递到我面前,那是一枚公元文明的硬币,保存的非常完好,“很简单,猜正反。”

当然她是不可能赢的。

十局之后,沈菱叶猜对了六次,而我当然都猜对了。

她把硬币放在地上,问:“你作弊了吗?”

“就算我作弊了,你也不可能知道。”我说。

“你觉得是你通过能力改变了抛硬币的结果?”沈菱叶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想不到她对这个无聊的游戏甚至比前一个还要认真。

“你还要再试试吗?”

“那你能不能想象你输了的世界呢?”她问。

“那没什么大不了,就算你赢了,核弹还是会爆炸。”

“听我说,”沈菱叶把双手手心向上,伸到我面前,“这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你赢了,另一个是我赢了,但是两个世界的核弹都爆炸了。”

她问:“这两个世界的概率是多少。”

“不存在这种问题,我是SIP能力者,你不可能赢。”我强调。

“你不是!”沈菱叶看着我,认真的说,“你赢了之后,就吹牛说自己有超能力!”

我感到莫名其妙:“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胜率各占一半?”

“没错!”沈菱叶接着说,“你所谓的能力,只是你对现在这个世界的认识,因为你赢了,所以你觉得你是靠超能力赢的。”

我想反驳她,但是她打断了我,继续说:“你进入了这个你赢的世界,明白吗?你并没有改变硬币的结果,你改变的是你进入了哪个世界。”

我从没听到过有人这样解释SIP,一时不知从何反驳了。或者,根本就无从反驳。

“即使这个世界诞生的概率再小,只要不是零,就能进入,这就是你所谓的SIP能力。”

“天上突然出现电子简并体的概率也不是零?”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零,大概和猴子打出莎士比亚全集的概率差不多。我计算过。”她回答。

“计算过?”我觉得她已经疯了,如果现在让她站上旁边的AR测试仪,红灯一定会亮起来。

“听我说,”她不理会我的质疑,好像一定要说完这些话一样,“这个宇宙里,有一颗质量、温度都合适的恒星,他的轨道上有一颗半径、自转、公转周期都合适的固体行星,在这颗星球上诞生了人类这样的智慧生命,所有的要素,差一点点人类就不会存在,你听说过这个说法吗?”
“在小学就听说过了。”

“那么你觉得,人类出现在宇宙里的概率是多少。”

“和猴子打出莎士比亚的概率差不多?”

“比那个要小的多,小得多。”沈菱叶看着我,我觉得她的黑眼睛变成了神秘莫测的深渊,“你觉得,人类是什么存在用SIP创造的吗?”

“上帝?”我只能想到这个名词。

“你相信上帝?”

“我宁愿相信是巧合。”

“那你凭什么说天上出现简并体是超能力呢?”沈菱叶问。

“SIP携带者,每次使用能力,就创造了一个世界?”我对这个想法感到恐怖。

“创造世界的是时间。但你们有能力进入的那些世界里,人们相信有些现象是你们所谓的超能力造成的。”

我把后背靠在一台测试仪上,试图弄清这是怎样一副图景。

“但你依然是不同的。”沈菱叶却不打算给我喘息的机会,她开始觉得她之前的种种可笑行为,都是在为这一刻做铺垫。

“这颗星球上诞生的人类里,有一个拥有长生不老的能力,你觉得这个概率是多少。”

她替我做了回答:“是零。”

“长生不老这回事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就和其他的超能力者不一样。”

“你是说,我能让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

“不可能是有前提的,这个宇宙的物质和能量,信息构成,自然力法则,决定了长生不老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这些要素在宇宙诞生之初就不是这样,那么长生不老就是可能的。”

“不仅仅是平行世界,你能进入平行宇宙。和你比起来,其他的SIP携带者根本就是普通人。”沈菱叶得出了结论。

而此时,我想起了教学楼上的那个绝对圆形的洞,想起了AR测试仪上莫名变成绿色的指示灯,最后想起了一句话:

“你的SIP是不同的,我能感觉到。如果你能发掘它的话,一定能变得比我更强。”

沈菱叶看着我恍惚的表情,说:“怎么样,这还算是个好消息吧?“

“怎么能证明。”我问,“在部队,我的能力只能勉强算得上A级。”

沈菱叶断言说:“那是因为,你们使用能力的方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指着核弹的倒计时说:“你觉得,它停下的概率有多大?”

我终于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我试了,但是它还是没有停下。

后来我才明白,虽然沈菱叶的理论是对的,但她根本不知道SIP的发动需要冥想这回事。从根本上来说发动SIP的是潜意识,只有通过冥想,把意识的意图传递下去,才能让SIP产生真正有用的结果。

面对着依然在跳动的数字,沈菱叶重新坐回了地上,她叹了口气,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都白费了呢。”

我也摇了摇头:“就当临死之前你说了几句好话给我听吧。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用能力把核弹停下吗?”

“怎么可能。”她否定说,“是从抛硬币开始的。”

她把那个黑色的终端从核弹的接口上拔了下来,递到我手里说:“你拿着这个。”

“谁拿着还有什么区别。”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把那个终端接了过来。

我们重新面对面坐下,沈菱叶用一只手掌撑住脸,侧过头看着我,缓缓的说:“如果你真的死了就太浪费了,一个能进行七维干涉的存在,多好。”

“你到底是从那来的。”我感觉现在眼前这个女孩,和我一开始见到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了。或者说,现在我面前的才是真正的她。

“哎呀这个问题问过了。”沈菱叶笑了笑,“而且也该我问了。不过好像时间不太够了呢。”

她示意了一下倒计时的方向,那里已经变成了个位数。这意味着我们只有几十秒的生命了。

“这样吧,我们还是把最后一个环节结束了吧。”沈菱叶站起身,说道,“告诉我,你的回答,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都是真的。”我说,“我有必要骗你吗?”

“但是你说的‘相信’可不全是真的。”

我点头。

沈菱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那就是我赢了,因为我说的也都是真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无法说出一句话。

“那么,输了的人要答应胜者做一件事。”沈菱叶凑近了我,小声说,“这件事我早就想试着做了。”

接着,我感到了她温暖的鼻息,和冰冷的双唇。

在四周的黑暗被一片刺白代替之前,我听到沈菱叶小声说:

“你觉得,一个人站在距离核爆这么近的地方,还不会死,这样的概率有多大呢?”


018 Tunguska Sunrise

我至今无法理解我是怎么从那场爆炸中存活下来的。

当周围的空气再次变得透明之后,测试室里的所有东西都融化了。整个大厅像泡在滚烫的岩浆里。原本站在我面前的沈菱叶,被核爆炸的火球蒸发的无影无踪。只有那个黑色终端,和她最后塞在我手里的硬币证明她不是一场幻觉。

几个月之后,科学理事会为此提出了几种假说,包括简并体护盾,负能量或者暗物质,还有克莱因瓶空间效应。最后一个说法得到了最多的支持,因为他们检测到了异常的引力波反应。

换句话说,我的SIP像奇点一样扭曲了空间,形成了一个引力透镜,让核弹的能量从我身边绕了过去。于是,我成了SIP历史上第二个到达这个领域的携带者,而且我没有消失在黑洞的视界后面。

或者说,其实我也被自己制造的黑洞吸了进去,但是我却对此一无所知。黑洞的视界后是什么样子,根本没人知道。这也是它被称为黑洞的原因。一旦越过了那个界限,包括光在内的任何物质、能量和信息就再也无法回到外面。

对于被黑洞吞噬的一切而言,外面的宇宙已经不存在了。

在我的知识里,除了黑洞之外,只有一个东西具有这样的性质:

我们的宇宙本身。

不管真相如何,可以确定,自从开始用沈菱叶的理论理解SIP之后,我的能力的确一夜之间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在此之前,我拼尽全力才能制造出一厘米见方的简并体物质,甚至达不到纪灵月初二时的水平。但这天之后,我很快就可以制造出同样大小的中子星物质了,这几乎接近她在夏威夷极光之战时的巅峰水准。可是,就连被公认为历史上最强SIP携带者的她,也为这个过程花掉了超过三年时间。

更可怕的是,我甚至感觉把中子星物质继续压缩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让我确信了沈菱叶的一句话:我们之前使用SIP的方法,完全是错的。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恐惧,我随时可以蒸发掉周围的一切,而这只需要一点想象。我经常恍惚看到,和我对话的人突然变成一团血雾,或者一颗微超新星从基地中央升起。我从前根本不会注意的白日梦,成了让我窒息的梦魇。当我意识到这些闪念并没有成为现实的时候,早已大汗淋漓。

我和世界公敌之间,仅仅隔着一个转瞬即逝的幻想。我好像骑在一头狂奔的巨兽头顶,用一根棉线作为缰绳驾驭着它,而脚下是一座看不到尽头的独木桥,横亘在死寂而绝望的黑暗虚空中。

我没有把能力提升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多年以后,我对这个决定感到无比庆幸,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今天这颗星球上已经布满了环形山一般的弹坑。

但当天晚上,人们最先注意到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们对AR测试室堡垒的防护力,还是太高估了。号称遭到核武器直接打击都不会被摧毁的谎言不攻自破。

这颗核弹爆炸后,把上百吨的钢铁大门从转轴上抛了出去,火球和冲击波在堡垒的四角撕开了缺口,灼热的火流窜到地面,让正准备来测试的士兵们大惊失色。爆炸造成的震波,把测试室上方的小楼变成了一片瓦砾。

然而公平地说,这个堡垒还是起到了应有的作用,爆炸的威力被衰减到几百米之内。好像地狱在这里开了个口子,把猩红的内脏展示了出来。

当我从这团粘稠的火海中走出来时,我看到围在那里的士兵们惊恐的向后退去。即使在战场上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我也从未见过他们脸上的这种表情。

渡边下令用防火泡沫灌满了那个地下空洞,一周后,那里又被填进了水泥。在新的AR测试中心建好之前,士兵们只好使用老冥想教室的备份系统了。

我把那个沈菱叶号称是“量子终端”的东西交给了技术部部长,让他试着研究一下。

“别让你手下的其他人知道。”我提醒他,“我现在摸不清他们是从哪来的。”

技术部长本人比我大两岁,原来也是福尔图娜中学的学生,一个标准的技术极客。就算我不提醒他,他也绝对舍不得把这个东西交给其他人研究。

过了不到三个小时,他就拿着终端回来找我了。

“这东西除了猜解密码之外,还有记录和通信功能。”他说。

“这么快就搞清楚了?”我对他有些肃然起敬。

技术部长笑了一声,给我看了屏幕:“因为上面写的很清楚。”

我不禁哑然。主屏幕上用赫然显示着四个浮动按钮:

“Decoder”、“Recorder”、“Report”、“Update”

“那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个update按钮问。

“应该是他们的作战计划。”部长按下了那个按键,一个长长的时间表显示了出来,“不过他们用了密语,没有解密本是读不懂的。”

我大概扫了一下那些计划,都是不知是从哪本书里摘下来的片段,他们真实的作战计划应该隐藏在这里面。

“能帮我打印一份么?”我问部长,“我想拿给情报部的人看看。”

“没问题,不过你别抱希望,就这点文本不太可能解密。”部长提醒我。

说到这里,他把界面调回Decoder那一栏,接着说:“说到解密,这东西的解密能力还真不得了。破解一个128位的加密系统只需要几秒,说不定是用兰利主机那种纳米电路做的。”

“就是说他们的来头的确不小?”我向他确认。

他把那东西翻了过来,敲了敲终端的背面说:“只有拆开看看才知道了。”

我阻止了他,或许文森特希望能把这个终端当作证据。

部长很快把打印的密文拿给了我,我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这是一个优美的加密系统,因为他们的密文并不是乱码,而是有含义的文章,而且也是一个作战计划,但明文的意思却可能大相径庭。

如果一个说谎者句句都是假话,那么他和一个最诚实的人没什么区别,只要把他的话都反着理解,就能得到真实的信息。而这些密文却有很强的误导作用,也可能含有真实的成分,但你却不知道哪些内容是真的。

这正是最高明的谎言:它含有大量的真实成分,却能让你做出完全错误的理解。

技术部长说的对,仅凭这些文本是不可能破解这个加密系统的。不过我还是把密文交给了情报部。不出我所料,他们除了分析出几个关键词之外一无所获。这些关键词多数来自旧公元文明的战争,比如著名的“企业号”、“斯佩伯爵号”、“密苏里号”、“武藏号”,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本书可以写,他们的真实含义根本无从猜测。还有一些关键词是数字和字母编码,比如F/A-229、M218,从战斗机到剃须刀,这些组合可能代表任何东西。

我放弃了解密的企图,把那叠文本丢进了抽屉。

爆炸的第二天傍晚,文森特上将像他说的那样回到了基地。一到基地,他就下令拆掉了剩下的两枚核弹,并且派人飞到宁远基地,把核导弹里预设的福尔图娜坐标删除了。

我把那个终端和打印出来的密文交给了文森特。他不希望高层的其他势力用这个东西做文章,还是让技术部的人把它拆掉了。结果他们并没有在里面找到纳米电路,终端的核心是一个黑盒子,那个盒子被打开之后,里面除了一些精密的光感元件之外,什么都没有。

五月底的时候,苏伊士和洛杉矶的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整个战争的面貌因此改变。不过在此之前,我却因为另一件事,不得不暂时离开了基地。

我终于得到了马克·布鲁温的消息。

文森特告诉我和渡边,马克在到达华盛顿几周后,去了兰利的全球SIP数据中心,在那里停留了将近两个月,然后被派到了蒙古北方的库苏古尔SIP基地。

库苏古尔是全球最前哨的SIP基地,距离盖亚人的母舰“蓝鲸”和西伯利亚大本营只有不到800公里。基地建在库苏古尔湖中一个小岛的地下,为了防止被盖亚人发现,基地和外界的交通都由潜艇承担,整个基地能飞升上天的东西,除了气球就只有无动力滑翔机。

昨天凌晨,马克偷取了基地的一架滑翔机,在没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飞进了库苏古尔湖北边的荒野里。

基地的安全部队在周围搜索了整整一天,没有发现马克的影子。像马克这种A级SIP携带者,操作滑翔机可以达到每小时200多公里的速度,而且这种专门设计的碳纤维滑翔机在雷达上根本没有反应,如果他自己不打算被找到,恐怕安全部队无能为力。

文森特把马克三个月来的AR测试报告放在我和渡边眼前,那是一条忽高忽地的曲线,虽然从来没有跌落到合格线以下,但即使不用模型分析,也知道这种异常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SIP泄漏。”我看着那条曲线,闭上眼睛,低声说。

或者按照最新的说法:LUNA现象。

纪灵月最后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

“为什么他会在库苏古尔基地?”我问文森特。

文森特看着我和渡边,说:“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你们提交的计划给了他这种权利。”

作为“神风计划”的第一个执行者,马克被秘密派到了库苏古尔基地,准备向盖亚人的母舰发动一次自杀式的SIP袭击。

文森特确认我们理解了他的意思后,继续说:“不过显然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没准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个想法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不会自杀,那一定是马克。当整个人类文明都要把他置于死地时,投奔盖亚人才是正确的选择。

在福尔图娜基地成立的最初一个月里,我曾经认真的考虑过这种可能。

文森特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说:“这是两个小时前无人机拍到的。地点在库苏古尔北边七百公里。”

照片上,马克的滑翔机停在一片针叶林里。

“无人机传回这张照片后解体了。情报部相信马克还在这附近。”文森特指着照片说,“这地方已经进入盖亚人的防卫圈了,开战以后人类从来没有接近到蓝鲸三百公里以内。”

何止如此,如果天气好的话,我猜马克甚至已经能看到通古斯环了。

“等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把眼神投向了渡边和文森特,“通古斯环周围五公里,任何SIP能力都是无效的,为什么要在这里发动神风计划。”

渡边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猜盖亚人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况且,任何仪器都探测不到通古斯环,或许盖亚人连它的存在都不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我反对说,“我们的媒体对它的报道太多了,如果它是旧文明制造的电子智能,肯定不会放过这些信息。”

渡边说:“蓝鲸的直径有十公里,它正好被SIP无效领域罩住,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况且它影响的只是能力的发动,如果在五公里外制造简并体射流,再把它打进蓝鲸舰体的话,完全是可行的。”

文森特插话说:“这是布鲁温将军的计划。安理会和最高执政官都同意了。现在重要的是找到马克·布鲁温。”

渡边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停在那,如果他改变主意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蓝鲸门口了才对。”

“也许他还没最终决定。”我说。

“也许他在等什么。”渡边盯着那张SIP测试表说。

我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们要去找他?安全部队进入这个区域就是送死。”

“况且安全部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渡边补充说。

文森特说:“我不能允许SIP小组接近他。”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旦其他SIP士兵被马克的泄漏感染,这种影响就会像病毒一样扩散开。

渡边考虑了一会儿,说:“由我去。我不会被他感染。”

“可是你能干什么?”我问渡边,“你的SIP连一壶水都烧不开。”

渡边转过脸看着我,说:“那是马克,不是疯子,我是去带他回来,不是去杀他的。”

“你才是疯子,”我指着那张测试表,有点愤怒,“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的他,可能因为一个走神就让你的细胞癌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

“你带她去永宁的时候就不明白这个吗?!”渡边冲我喊道。

我愣住了,此时我才意识到,我竟很自然的认为杀掉马克是唯一的办法。

“你到底是怎么了。”渡边在桌子上捶了一拳,走到墙边的沙发坐下。

文森特插入了我们的对话:“夏伯涵是对的。这是唯一的办法。”

接着他把眼神转向了我,一字一顿的说:“而你是唯一能做到的人。”

渡边再次站了起来:“不可能,他会被感染的!”

文森特把视线转向了渡边,说:“纪灵月那时候他没被感染。”

渡边走到文森特身边,说:“申请公开S01-E127号文件。”

文森特摘下眼睛,看着渡边,说:“你确定吗?”

渡边指着我说:“他有权知道。”

文森特站起来,看着窗外考虑了一会儿,转回身对渡边说:“好吧,不光是他,有些事你也有权知道。”

十分钟后,另外三份SIP测试结果放在了我们面前。所谓的S01-E127号文件,是纪灵月在“月陨之夜”前六个月的AR测试数据。那条曲线也有明显的波动,但看起来并不像有什么问题。很多SIP士兵的曲线波动比这严重得多,AR测试一般会把它判定为情绪或者身体的影响。

文森特指着那条曲线说:“兰利的主机花了五个多月才发现了问题,不得不说,她隐藏的非常深。”

他的手指移动到了一个点上,那里被打印了一个红叉,文森特继续说:“直到这里,兰利才发现了冥想法影响的痕迹,把因子扣除后,曲线是这样的。”

文森特翻过了一页,我看到了一条惊人熟悉的曲线,和马克那份报告几乎如出一辙。

“那份强制生育命令就是在这时候下达的。”渡边说。

文森特继续说:“那天你来华盛顿找我之后,我才派人查到了这个结果。”

渡边对我说:“不能因为上次没受影响,就说这次也一定没问题,别忘了你这次的目的和上次完全相反。”

我觉得他这话其实是说给文森特听的,便没做出回应。

文森特拿出了第二份文件,对渡边说:“这是你的报告。”

渡边的AR测试呈现出优美的正弦波一样的曲线。这说明潜意识对测试的影响非常小。

“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文森特指着曲线上几个突起的尖峰说,“你的潜意识隔离并不是绝对的。”

“但至少是最好的。”渡边说,“我敢说兰利的比照曲线比这也好不了多少。”

文森特看了渡边一眼,抽出了最后一份文件。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渡边也凑了过来,看来这三份文件里,只有这份是他第一次见到。

我看到了一张空白的图表。

不对,仔细看并不是空白的,表格最上面一条线似乎比其他的边框粗一些。

“这是什么东西。”渡边猛地抓起那张表格,难以置信的看着文森特,“这是不可能的!”

文森特点点头,说:“这是真的。”

我的测试曲线,是一条完美的直线,一直停留在满分的那个高度。

文森特看着呆在原地的我们,说:“兰利核实过很多次,甚至专门修改过模型,但结果一直是这样。”

渡边转过脸,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我没有作弊。”我只好说。

这不算说谎,除了218年11月的那个晚上之外,我几乎没有在AR测试上用过那个冥想法。

渡边把文件放回桌上,用手撑住桌角,说:“你当然没有,这已经不算作弊了,这简直是简直是……”

“简直是超能力。”文森特说,“超能力中的超能力。”

半小时后,我站在基地的停机坪旁边,看着安全部队为那架C-130做最后的检查。渡边从办公楼走过来,把手中的一个盒子递给我,说:“捎给马克吧。”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那只绿川唯寄来的LUNA红酒,寄给马克的这瓶已经在渡边的酒柜里躺了几个月。

我把盒子盖好,点了点头。

“替我和唯向马克问好。”渡边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道别。”

“好。”我说。

“另外,”渡边接着说,“我们的女儿过三个月就要出生了,本打算让你给她起名字的。”

“让马克起吧。”我说。

渡边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渡边突然问我:“AR测试中心爆炸的那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知道,”我据实以告,“说实话,到现在我都没有活下来的真实感。”

“我信你,”渡边看着两个安全士兵把一架滑翔机塞进了运输机的货舱,嗤笑了一声,说,“被五千吨当量的核弹闷在一个烤箱里,开什么玩笑。”

我感激的看了看他。

“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渡边严肃起来,说道,“从那份报告上看,你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个活人。”

“放心兄弟,我是活人。”我在渡边的胸口擂了一拳。

渡边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是活人,但是你要明白,AR测试对你无效。”

“你是一头没有项圈的野兽。”

在开往库苏古尔的运输机上,我一直忍不住回想渡边的这句话,直到飞行员通知我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运输机没法直接开到马克被发现的地方,那里距离“蓝鲸”实在太近,有被击落的危险。我直接从乘坐滑翔机从机舱里飞出。大力神运输机绕个了圈子,向南飞走了。

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太阳从通古斯环上升起的景色。这场景无关浪漫或美丽,正对日出的时候,通古斯环像黑色的光晕环绕在太阳周围。大地和天空在一片霞光中缓缓苏醒,而它却超脱在这奔流的洪荒之外,沉静而深邃、孤独而庄严,正如它二百年来,在这片天空中不动声色的伫立。这诡异的神秘简直令人疯狂。我把目光投向地面,终于亲眼确认了无数次听说的传闻:通古斯环真的没有影子。

我本以为找到马克会花很长时间,但我发现他的飞机还在照片上的那个位置。我把滑翔机停在几公里外,步行到那里。

马克·布鲁温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着烟,看到我走过来,他抬手打了个招呼:“呦,好久不见。”

和几个月前相比,马克好像瘦了一些,胡子明显已经几天没有刮了,看起来像个野人。但最明显的变化是,他原本蓝色的虹膜变成了血红色。

马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还要确认一下么,这已经没救了。”

“大概吧。”我用SIP在旁边搬了块石头,在他对面坐下。

马克诧异的扔掉了烟头,站了起来,说:“你没听明白吗?你是干什么来的,我让你赶紧动手。”

“你先坐下。”我说。

马克在原地转了一圈,大声说:“坐个屁!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无意间弄死你,或者把你也变成这幅惨样,赶紧动手!我自己试过了,根本不行。”

我从背包里抽出我的那张AR测试报告,递给马克。他疑惑的慢慢走过来,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马克一把抓过了那张纸,快步退了回去,才低头读起来。

半分钟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用难以置信的声音说:“这是你?”

“没错。”我回答,“放心,你伤不到我。”

他冷笑了一声把纸扔在地上:“不可能,这他妈就是块石头。”

“那你觉得文森特为什么会让我来。”我问。

马克沉默了一会儿,弯下腰捡起了那张纸,又仔细看了半分钟。

我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抬起手掌对他说:“看个小花招。”

马克把目光投了过来。

“你最好闭上一下眼睛。”我说,随即在手心里合成了一块中子星物质。

为了证明那的确是一块中子星物质,我要求马克用SIP接住它,然后翻过手掌把它扔了出来。马克的SIP只是让那块物质的方向微微改变了一下,并没有阻止它落在地上。这个几毫米大的米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地层消失了。

除了纪灵月之外,没有任何人比马克更熟悉这种物质的恐怖密度了。他明白,为了制造这么大的中子星,必然要引发一个能把方圆几公里变成蒸汽的微超新星爆炸,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像当初林勃抽掉等离子体外面的热量一样,微超新星的能量也是可以抽掉的。”我向他解释。

“逆流。”马克喃喃的说,“多么可怕的逆流。”

我向对面的石头示意了一下,对他说:“现在你可以放心坐了。”

其实后来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无论是我还是马克,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算我的能力变得很强,仍然可能被泄漏出来的SIP杀死,或者造成细胞变异。那些泄漏是直接作用于目标本身的,根本不会通过任何能被护盾挡住的方式攻击受害者。我能活下来,多亏了那条横线一般安定缜密的潜意识,它默默的用SIP帮我挡住了来自马克的致命泄漏。

或者是多亏了马克的疏忽,因为那时他确信自己不可能伤到我。

马克坐下后,我打开了红酒的盒子,把那瓶LUNA递给了马克。

马克接过酒瓶,说:“难得了,可惜没杯子。”

“渡边和唯向你问好。”我说。

“啊谢了,可惜不怎么好。”马克笑了笑,把酒放在了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属酒壶,倒空了所剩不多的酒。

“还有,”我从地上拿起红酒瓶,打开了瓶塞,重新递给马克,说,“灵月向你道歉。”

马克伸过来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秒,还是接过了酒瓶:“她没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

马克把红酒倒了一些在自己的酒壶里,我则直接用酒瓶。我们把这两件毫无风情的容器在一起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

“说说你吧,你为什么在这。”我问。

“神风计划。”马克喝着酒壶里的红酒说,“不是你和渡边的主意吗?我没选枪和子弹,所以现在我在这了。”

“布鲁温将军把你叫回去就是为了这个?”

马克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说:“这些话,你就当作没听见。”

我点头。

“我觉得他想让我活下去。”马克说着,用眼睛示意了一下远方的通古斯环,敌人的母船就在那附近。

“你觉得?”我很难想象以作风凶狠著称的布鲁温将军会让他的儿子投敌,而且是在敌人会因此获得SIP信息的前提下。

“父子间的感觉而已,他什么都没有说。”马克叹了口气说。

“所以你从库苏古尔跑出来了?”

马克抬起头,盯着我说:“我逃出来是为了见到你们。说实话,我以为来的会是渡边。”

“为什么?”

“这个位置,安全部队不敢接近,文森特也不可能让其他SIP士兵接近我这个感染源。只有他来是最安全的。”马克解释说。

我笑了笑,说:“我们担心你会把渡边弄死呢。”

马克又喝了一口酒,扭过头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说:“没错,有可能。但是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们。”

我把酒瓶放下,等着他继续说话。

马克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沙土,好像在考虑从何说起,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我在老爹的办公室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

“那次他和我说完话之后自己出去了,我一个人留在他的办公室里。这种时候我经常偷看他桌上的文件,他早就知道了,所以一般他会把文件锁起来再出去。”

“但是这次,他桌上留了东西。我以为他忘了,就随便翻了翻。看完之后我感觉他是故意的,他打算让我看完那个东西之后,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关于什么的?”我感觉到事情的重要,弯下腰凑近了他。

“关于敌人。”

“关于盖亚人?”

马克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我分明读出了他眼神里的惶恐:

“没有什么盖亚人,他们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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