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梦 021 Hey, Bro & 022 Departures

PART IV

月亮是否只在你看着她的时候才存在?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021 Hey, Bro

马克告诉我,开战前盖亚人——方舟共和国向安理会发出过最后通牒。他们要求安理会同意接受他们的孩子先返回地球接受教育,以避免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安理会拒绝了,他们根本不相信整个舰队是为了把孩子护送到地球才从38万公里外奔袭而来。

战争一开始,方舟共和国的科技优势就变成了压倒性的胜利。方舟军在战争中一直奉行一项原则:没有战俘。为了避免武器技术泄漏,所有失去作战能力的M218单兵装甲和F/A-229战机都会自毁。同时他们也完全不会理会投降的敌人。既不会杀死他们,也不会抓捕他们,而是从他们身边径直走过。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雪怪机器人残骸中的碳元素,的确来自它的思考核心,但那核心根本不是什么纳米电路,而是在内部操作的人类。

苏伊士战役之前,即使发现对手挖出了几百年前的核弹并开始使用,也没让方舟军太过重视,毕竟企业号的武器库里存放着威力在核弹千倍以上的反物质武器。何况第一颗这样的核弹竟然被投向了通古斯人自己的城市——永宁。方舟军认为通古斯人已经疯了,他们打算炸毁自己的城市嫁祸给方舟军,换来全民的同仇敌忾。

我知道,永宁的核爆有着另一个原因,但后来安理会真的这么做了。那是苏伊士战役后不久,安理会用核弹炸掉了三座小城市,杀死了超过二百万平民,并且归罪于盖亚人对苏伊士战役的报复,从而终结了这场战争与平民无关的幻想。而这份文件也被放在了总参谋长的桌子上。

我盯着树林深处的迷雾沉默了好久,真实和虚假的对抗早已告一段落,如果马克说的是真的,那他最好的选择显然是前往蓝鲸号——企业号——和他父亲的想法一样,但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阻止他这么做。

所以我现在必须努力说服自己发现马克话里的漏洞:“他们为什么不公布身份。我们至今都不知道敌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克继续喝着酒壶里的红酒,沉默了一会儿说:“承认自己是逃亡者,恐怕比承认那三座城市是他们炸掉的还要糟糕。”

考虑到整个世界对逃亡者的憎恨,恐怕的确如此。

“要他们公开自己的身份,除非两种情况。”马克抬起眼睛,伸出两根手指,“要么他们已经赢定了,就算恨死他们,我们也只能服从,否则他们就杀光我们。”

马克收回一根手指,继续说:“要么他们已经输定了,想用同是人类的身份博取一点同情。”

“没人会同情他们。”我反对。

马克冷笑了一声,说:“那你觉得安理会为什么不敢公开他们的身份。甚至不惜炸掉了三座城市来代替。”

我不知道。也想不到理由。

马克继续说:“他们不是逃亡者,是逃亡者的孩子,他们出生在月球上,那些二百年前的人就算是恶棍,也和他们无关。”

我摇了摇头,无法反驳。

我突然想到了沈菱叶,一个自称来自月球的奇怪孩子。

我应该相信她的。

“况且,如果生在二百年前,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还是说全人类一起呆在地球上等死才是对的?”马克稍稍提高了声音。

“可人类没有死。”我说。

马克笑了,他的笑声让我觉得恐怖,好像他的整个身体都随着笑声共鸣着。

“人类没有死。”马克小声重复了我的话,站起身,看着远方的天空中的通古斯环。

过了一会儿,他转回身,用血红的眼睛看着我说:“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道别吧。”

我低下头,看到地面上的石子已经开始不情愿的颤抖起来。马克的SIP泄漏已经不可抑制了。

他指着我腰间的佩枪说:“让她送我一程吧。”

我把“九毫米的恋人”拔了出来,拉动套筒让子弹上膛。马克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西格210准的很,我可以走远点,免得溅你一身血。”

我苦笑着喝干了最后一口红酒:“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讲笑话。”

“瞄准了再开枪,”马克背对着我说,“要不然到那边我就跟她说,你和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好上了。”

我举起枪对准了马克,手臂在空中举了良久,又把手指从扳机上拿下来,重新推上了保险,把“九毫米的恋人”插回了枪套。

“还有件事。”我说。

马克猛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大声说:“你他妈玩我是不是?”

我摆了摆手表示抱歉,说:“我的确忘了,渡边让你给他女儿起名字。”

马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走回石头边坐下,用手搓着胡须,认真思考了很久。

终于,他抬起头,眼中闪出些许兴奋的光彩:“我想到个好名字。”

我示意他说下去。

“渡边灵月。”

“不行。”我立刻说。

马克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愣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因为唯会生气。”

“那就叫渡边唯。”马克说。

“唯就叫渡边唯。”

马克低下头,轻声笑了起来:“我对这个不在行,还是交给你吧。要不然孩子会恨我一辈子。”

我也笑了笑,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马克诧异的问。

“你会投敌吗?”我没有理会他。

“什么?”

我站起身,正色道:“马克·布鲁温少校,你会投敌吗?”

马克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我继续说:“我换个问法,你会成为人类的敌人吗?”

马克低下头思考了片刻,回答:“不会。”

“那我的任务完成了。”我重新坐下,“我的任务是确保你不会成为人类的敌人。”

“那我现在怎么办?”这次轮到马克不知所措了,“我这样子回基地,可能下午就把基地炸成个坑了。”

“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转过头看着通古斯环的方向,“你来库苏古尔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马克刚要说什么,我抬起手制止了他:“不用让我知道,你的行动是绝密计划。你只要继续执行就好了。”

我站起身,和马克对视了片刻。

“再会了,兄弟。”我最后说。

接着,我转过身走进了丛林。我越走越快,感觉身边的树木在不断向后狂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那个方向走,也不记得我把滑翔机停在了哪。我就这样一直向前走着,直到瞥见马克的滑翔机从我头顶掠过,在空中饶了一圈后,飞向了通古斯环的方向。

我在原地坐了下来,筋疲力尽。看着那架黑色的小飞机在天空中诡异的颤抖着、蜿蜒着前行,仿佛被一只隐形的巨手不断晃动。接着,浑浊的液体挡住了我的视线,马克·布鲁温的飞机在通古斯环下变成了一个小点,渐渐消失。

半小时后,我在树林里找到了我的滑翔机,升空返回库苏古尔基地。我进入地下机库的时候,一个军官找到我,把我带到了基地司令的办公室。库苏古尔的司令是个日本人,陆军准将。他告诉我,刚刚无人机观测到蓝鲸方向出现了一个等离子火球。现在还不知道造成了什么后果。我只是礼节性的道谢,没说什么。

第二天,我乘坐基地的潜艇离开了库苏古尔。在岸边再次换成滑翔机,飞到了最近的空军基地,然后乘运输机返回福尔图娜。

在飞机上的时间,我基本全都花在考虑要不要把盖亚人的真实身份告诉其他人。最终我决定告诉渡边,至于文森特,他很可能原本就已经知道了。当我在福尔图娜走下飞机的时候却发现,这些考虑全部白费了。

盖亚人公布了自己的身份。

福尔图娜和宁远基地遭到的袭击,以及两艘轨道舰对苏伊士和洛杉矶的威胁,在历史上被称为“虎鲸的复仇”。这场复仇行动在AT222年5月的最后一周戛然而止了。

出现在苏伊士上空的龙王号发出了向全城的广播,自称“方舟共和国归航先遣舰队所属,密苏里号行星战列舰。”同时,洛杉矶上空的利维坦号,也以“武藏号行星战列舰”为呼号发出了广播。那时,洛杉矶和苏伊士全城所有的频段都响彻了这两艘战舰的声音,即使远在数十公里外,也能清晰的收到信号。

在广播中,他们清楚了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们自称“你们漂泊的兄弟姐妹”和“月球的孩子”,并且邀请“地球的孩子们”放弃自相残杀,让人类被撕裂的文明重归一体。

回应他们的是恐怖的沉默。

无论是在苏伊士和洛杉矶,或者在全世界每台电视前、收音机前,还是在福尔图娜的通信室,或者我们面前屏幕上的五角大楼全球作战中心里。所有听到这段广播的人都陷入了窒息的安静。

恐怕这是这颗行星上出现人类以来最安静的时刻之一。

两艘战舰没有等到回应,她们第一次在未开一炮的情况下重新点火,离开平流层回到了卫星轨道。此后的两周,盖亚人——或者说方舟军在全球的基地都安静了下来。文森特说安理会已经连续开了上百个小时的会,但这个庞大的决策机构仍然拿不出最后的决定。

我却在思考马克的话,他们公布了自己的身份。那么他们是认为自己赢定了,还是输定了呢。我想不到支持任何一种可能的证据。

后来我又把沈菱叶终端里的那些密文翻了出来,这时我发现它根本就不是什么密文。而就是她这个小队的作战计划。这个小队除了作为情报专家的沈菱叶之外,还有两个特种兵。根据计划,当天凌晨宁远基地遭到反物质打击,上午F/A-229战机,也就是我们成为飞鱼战机的东西,空袭福尔图娜,都是为了在基地制造混乱,或分散福尔图娜的兵员,以便他们能混进基地。沈菱叶的首要任务是获得和SIP相关的情报,并及时传回总部。

当然是这样。

“当然他妈的是这样!”我把那摞废纸重新扔回抽屉,她都告诉我了,但我一句都没有信。

多年后,我在企业号的慰灵馆里,看到了沈菱叶身穿方舟军少尉军服的照片。那张照片被镶嵌在典雅的木质相框里,悬挂在一面墙的正中间。下方光洁如镜的黄铜铭牌上镌刻着她的事迹,以及方舟进化委员会授予她的勋章和表彰。

“谨以此荣誉,授予盖亚战争中最杰出的情报之星,沈菱叶少尉。她的勇敢和冷静,拯救了无数战士的生命。”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正是沈菱叶在那个晚上传回企业号的情报,让进化委员会最终做出决定,向地球世界公开了自己的身份。

至今我都认为,沈菱叶是我所知道的最优秀的特工。当晚,她在被我发现之前,就成功侵入了AR测试终端,获得了需要的SIP资料。更可怕的是,她手里的那个终端,把我们之间全部的谈话都传回了企业号,即使在我带着那个终端离开之后,它依然在不眠不休的监听福尔图娜基地,并通过量子信道和母舰联系。直到那个终端被拆开,核心的纠缠态量子逃逸为止。

她在根本没有生存可能的情况下,都没有放弃逃出去希望。甚至试图利用我这个敌人的力量停下那颗核弹,为此不惜将弦论的情报泄漏给我。虽然弦理论在方舟共和国是常识性的科普知识,但地球世界却对此一无所知。

可能沈菱叶没有想到,她的只言片语,造就了方舟军在此后战争中最大的梦魇。她同样为地球军提供了一份宝贵的情报。

盖亚人公布自己的身份后,联合国政府发布通告要求民众保持冷静,并说安理会正在进行闭门会议,商议对方舟共和国的回复。但他们同时强调,在此之前,普适伦理法则依然有效,不能认为该隐逃亡者的后代是人类。

大批部队从苏伊士和洛杉矶前线撤回福尔图娜,恼人的螺旋桨又开始彻夜响个不停。不过很快,我就从这种杂音中暂时解脱了出来。从华盛顿发来了一封命令,要求我和渡边参加一个特别委员会的调查。

我们在华盛顿下飞机后,一辆挂着普通牌照的SUV把我们带到了五角大楼。我们进入了地下的一个安全会议室。在此之前,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个房间的存在。

屋里放着一张木质的圆形会议桌,和金属墙壁的搭配很不协调。所谓的特别委员会只有三个成员。坐在左边的是全球SIP部队的总司令官,文森特上将。右边坐着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布鲁温上将。他们两个人中间,坐着一个年龄在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这个人的身份,在这天之前,我只在电视上见过他。

这个人是联合国政府最高执政官,安理会第一执政。地球上最有权势的人。

文森特让我们坐下。布鲁温上将翻开准备好的问题开始提问。

“夏伯涵中校。”他的声音沉着而稳定,听不出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的悲痛。

“我是。”我回答。

“简单介绍一下你在西伯利亚和马克·布鲁温少校接触的过程。”

我早在几天前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在库苏古尔以北700公里的一片森林里找到了他。布鲁温少校发现自己的SIP泄漏发展的比预想的更快,为了不波及基地,他决定独自出发,提前执行神风计划。”

“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关盖亚人的情报。”

“您是指哪方面的情报?”我明知故问。

“关于他们的真实身份。”总参谋长说。

“我回到福尔图娜之后才知道这个消息。”我回答。

总参谋长把目光转向了渡边:“是这样的吗,渡边上校。”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渡边回答。

总参谋长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继续问:“你为什么没有执行文森特将军的命令,把布鲁温少校带回基地,或者当场击毙。”

“长官,我从没接到过这种命令。”我回答,“我接到的命令是,确保布鲁温少校不会做出危害人类的行为。”

总参谋长看了一眼文森特,后者点头表示确认。

他继续问:“你怎么判断他不会做出这种行为。”

我正打算回答,布鲁温上将开口补充说:“注意你的回答,我将根据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是不是要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我没有从他的话里听出任何疑点。”我说。

“解释。”他要求道。

“我从战前就认识布鲁温少校,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了解他,而且相信他。”

布鲁温将军和上了记事本,把手交叉在一起,看着我说:“重要的是,你凭什么相信他。”

“长官,无意冒犯,”我感到一阵浑浊的情绪猛的冲上大脑,“据我所知,是您把他派到库苏古尔执行神风计划的,难倒您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吗?”

他没有说话。屋里陷入了令人惊悸的沉默。我有些后悔了。

打破沉默的是坐在我身边的渡边:“长官,作为神风计划的主要拟定者,我想补充一些信息。“

“可以。”

渡边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矿泉水,说道:

“我们现有的技术,没法准确测定SIP泄漏的程度。最好的判定方法就是听取泄漏者的主观感受。但是目前的标准却以AR测试反馈和兰利主机的判断为准。所以布鲁温少校在感到自己的泄漏到达临界点的紧急情况下,只能选择不通知基地,独自提前执行神风计划。”

“因此你认为他的判断是合理的。”布鲁温上将确认道。

“我认为布鲁温少校的行动,在逻辑上没有矛盾。”渡边看了我一眼,说,“而且我认为夏伯涵中校的判断也是合理的。”

布鲁温上将再次看向了文森特,征求他的意见。

文森特点头:“SIP泄漏就像打喷嚏一样,什么时候忍不住了,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最高执政官发言了。

“这么说,我们需要修改一下那个标准了。”他看着总参谋长说。

“长官,这是让他们给自己的死刑签上日期。”总参谋长回答,谁都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SIP泄漏者自己的判断,即使是准确的,也不是可信的。

最高执政官说:“既然已经让他们选择了死去的方式,再让他们选择一下死去的日期也未尝不可。”

布鲁温上将张了张嘴,没有继续反驳。

最高执政官把目光投向了渡边,说:“你是渡边澈上校?”

“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长官”渡边回答。

最高执政官点了点头,用缓慢的语速说:

“刚刚布鲁温将军问你,夏伯涵中校是否回到基地后才得知盖亚人的真实身份,你是怎么回答的。”

“据我所知,的确如此。”

最高执政官笑了笑,沉声说:

“但你怎么知道呢?难倒是从他的惊讶程度判断的?”

我瞥到渡边的身体僵住了,我猜他现在一定已经冒汗了。

最高执政官转过头对文森特说:“卡尔,你推荐的这个年轻人的确不错,但还是有点冲动。”

文森特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他对渡边说:“你先出去吧,我们要单独跟夏伯涵谈谈。”

渡边站起来,转过身准备离开。

最高执政官又说:“渡边上校,你就去上面喝杯咖啡。一会儿我还有话单独和你说。”

“好的长官。”渡边点头答应,打开门离开了。

门关上后,最高执政官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我:“夏伯涵中校,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和方舟进化委员会的沈主席——也就是盖亚人的最高执政官通过电话,他告诉我前不久他们在母舰附近发现了一架滑翔机。”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他们的防空系统在距离企业号五公里的地方击落了它,但是它坠毁后变成了一个等离子体火球,摧毁了他们的一座雷达基地。他们找到了飞行员尸体的一部分,为了表达和解的诚意,已经把它送给了我们。”

我觉得天花板向我压了下来,我努力驱赶着心跳加速带来的耳鸣,听到最高执政官以平和语气继续说:

“我们进行了DNA检测,那的确是马克·布鲁温少校的遗骸。但是我们并没法确定,对方是否具备伪造DNA的技术手段,因此有必要向你确认。”

“我不知道……”我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保持着清醒。

文森特说:“你报告过在基地测试中心接触的一个潜入者。我现在可以认为她是盖亚人——方舟军的人吗?”

“很有可能。”我回答,我突然想到了沈菱叶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是强制生育的后代。”

文森特点了点头,转过脸对最高执政官说:“如果他们需要强制生育手段,那么可以认为他们还没有掌握足以伪造DNA的生物技术。”

布鲁温上将插话反对:“他们有可能在布鲁温少校说出了想要的情报之后,把他杀掉,然后把残骸送给我们。”

他的语气完全不像在说自己的儿子,让我很难把他和一个不惜泄漏机密也要让儿子活下去的父亲联系起来。

“库苏古尔基地的确观测到了等离子爆炸。”文森特强调。

布鲁温上将说:“他们自己也有等离子导弹,没法确定爆炸是SIP造成的。”

最高执政官抬起手制止了他们的争论,对我说:“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你觉得,他可能已经向对方泄漏了SIP的情报吗?”

我摇头,但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觉得,他不知道什么值得泄漏的情报。”

布鲁温上将说:“这不由你判断,一个握有SIP能力的士兵,活在对方的大本营,这本身对我们就是极大的威胁。”

我无言以对,我甚至在瞬间涌出了一种揭穿他的冲动。

这威胁不就是你一手制造的吗。我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就算我说了,他也只会否认,然后以诬告长官的罪名起诉我。

代替我说话的是文森特上将,他对布鲁温将军说:“你说的那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哦?为什么?”总参谋长转过身看着文森特,带着强硬的口气质疑道。

文森特叹了口气,一字一顿的说:“因为,他已经超过72小时没参加AR测试了。“

022 Departures

纳米技术是科学理事会第一批列入复兴计划的技术。这项技术最初应用在材料上,后来在超高速集成电路的领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兰利主机的核心电路,就是用碳纳米技术制造的。

纳米技术另一项鲜为人知的应用,就是SIP稳定疫苗。这种疫苗的主要成分,是一种由纳米机器人组成的液体。在刚刚研制成功时,这种液体还只能用原子堆砌法生产,产量极低,而且成本高的吓人。据说最初的一百支疫苗,就算不计研发开销,每支的价格也能买一架战斗机。但是随着SIP士兵在战场上取得胜利,SIP稳定疫苗的功效逐渐得到了认可。

一些厂家开发了用催化剂法生产的SIP疫苗向民间的SIP携带者出售。注射了疫苗后,SIP携带者被允许在简易AR测试仪上完成测试,经SIP管理部门批准,最高可以免除三天的测试,而且在测试不合格后,还有一次进一步诊断的机会。这和A级SIP士兵的待遇一样。

因此,虽然这些疫苗的价格仍然昂贵,很多SIP携带者还是会购买。据我所知,绿川唯的母亲就花掉了一年的收入接种了SIP稳定疫苗。这些人以为获得了“军用标准”的产品,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军方依然在给士兵注射原子堆砌法生产的疫苗。即使他们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这些疫苗的价格相当于一般中产阶级几百年的收入。

四年前,AT218年9月的那个晚上,当我们成为第一批SIP稳定疫苗的接种者时,几乎所有人都感到无比幸运。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就连渡边也不知道这种疫苗是怎么起到作用的。他去问过文森特,后者表示这是机密事项,而且涉及到很多高深的医学和生物学知识,因此无法向我们解释。

据说SIP疫苗的作用原理,对参联会的成员都是保密的。在整个地球上,这个秘密只有文森特将军、一个纳米技术专家、和一个医学专家知道。

也许最高执政官也知道,如果他问了的话。

渡边的结论是:“这东西很可能就是一针安慰剂。就像可口可乐的配方一样,配料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密本身。越是神秘,就越是有效。”

“你的岳母花了那么多钱买了一针安慰剂?”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渡边冷笑了一声:“她愿意。”

今天,当文森特在这个秘密会议室里,揭开SIP稳定疫苗的作用原理时,我却希望它真的像渡边说的,就是一针安慰剂。

可惜它不是。

SIP稳定疫苗里的纳米机器人,一旦注射进人体,接触到血液就会启动。他们跟随人体的血液循环走遍SIP携带者的全身,同时永不停息的运行着一个260000秒的倒计时。当倒计时走到尽头,这些纳米机器人就会执行预先编入的程序,在血液中合成一种致命的毒蛋白,在半小时内造成宿主的死亡。让这个倒计时重置的唯一密码,来自AR测试发送的合格信号。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AR测试的豁免时间最多只有三天,或者说72小时,或者说是259200秒。

文森特盯着目瞪口呆的布鲁温将军:“即使对方有取出纳米机器人的技术,他们也来不及发现了,马克·布鲁温到达他们大本营的时候,已经和上次AR测试间隔了71个小时。”

“马克·布鲁温已经死了。”文森特用无可置疑的口气得出了结论。

那一刻,我感觉不光是马克,好像我也已经死了,和我一起死去的,还有我对地球军最后的希望。

我又想起了马克狂笑着重复我的那个幼稚的结论:“人类没有死。”

不管“月球的孩子”是不是人类,“地球的孩子”肯定已经不是了。

此时,我是如此确信。

离开会议室后,我到地上的茶座点了一杯红茶。一直等在那里的渡边惊讶于我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我只告诉他,最高执政官还在会议室等着和他单独谈话。渡边带着一脸担忧走开了。

半小时后,一个军官跑来告诉我,渡边上校要在华盛顿停留一段时间,文森特将军让我先回到福尔图娜,主持基地的工作。于是我离开华盛顿,再一次坐上了黑鸟侦察机。这次飞行员不太担心被轨道舰击落了。

的确,自从“虎鲸复仇”行动中断之后,盖亚人——这时我们已经习惯称呼他们为方舟军——在全球都停止了进攻。密苏里号每天在卫星轨道上广播乡村音乐。他们甚至做了一个网站,介绍他们的月球都市和在月球上的生活,但这个网站很快被封闭了。

这段时间里,福尔图娜好像又变回了一个学校。按时的操课,三三两两走在路上的士兵,每天食堂里熟悉而乏味的饭菜。如果这些士兵没有进入福尔图娜,可能多数还在某所学校里过着类似的生活吧。

渡边被留在华盛顿后,整个基地里没有一个能陪我聊天的对象了。克莱尔上尉有时会邀请我去她的房间,和我分享她的战友从纳帕寄来的LUNA红酒,现在这个房间里已经完全没了前一个主人的痕迹。她曾经问起过这个房间里原来住的人是谁,因为她刚到福尔图娜的时候,有时会在门前捡到素色的花束。我如实告诉了她,她显得很兴奋,写信向她的战友炫耀说,自己住在“红月公主”曾经的房间里。

马克的房间则一直空闲。按照基地的传统,我把他酒柜里剩下的酒分给了他曾经的小组成员。他们在这个房间里开了一个追思会,所有人喝的东倒西歪。

绿川唯寄来了一封信,她问起渡边的情况,说寄到华盛顿的信全被退回来了。考虑到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我没有告诉她马克的事,只是说渡边在华盛顿参加了一个秘密计划,禁止与外界联系,不过最高执政官很器重他。

再次见到渡边,已经是七月下旬。他从华盛顿回来的时候,肩上的军衔变成了一颗将星。于是他成了历史上第一个成为将军的SIP携带者。不过渡边准将并没有在福尔图娜停留太久。八月初,他回到了绿川唯居住的海边小镇,去迎接女儿的降生。

孩子出生后,我也赶到绿川家去祝贺他们。小镇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好像一个悠闲的钟摆,完全不受外面战争的影响。渡边一直陪着唯。而我有时会和绿川唯的父亲一起在海滩边散步,太阳快下山时,我们就找一个靠近海边的小摊吃饭。

我问他想不想把“九毫米的恋人”要回去,因为她的主人已经不在了。他摇头说:

“她现在已经是一个传奇,我的收藏室装不下了。”

那块矮星物质还好好的放在绿川家的地下,和上次相比,这位伯父的收藏又丰富了不少。他说如果将来能和盖亚人贸易就好了,想必他们当初带到月球上不少宝贝。

渡边澈和绿川唯的女儿在8月24日出生,他们还是坚持让我起名。我想了个名字:渡边叶月。

秋叶的叶,不是夜晚的夜。

“估计这孩子长大了以后,会经常需要和人这么解释。”我抱歉的对唯说。

“是个诗意的开场白呢。”唯把小小的叶月抱在怀里,微笑着,凝视着渡边。

不可否认,在那一刻,我有一丝嫉妒他们。

不过这份虚幻的美好只持续了不到一周。小叶月最初的细胞检测,显示她是SIP携带者,唯在渡边的怀里哭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她告诉我准备为叶月接种SIP稳定疫苗。我建议她不要这么做,真要接种的话,等到孩子八岁也不迟。按伦理原则规定,SIP携带者从八岁才必须开始进行AR测试。

这时渡边已经知道了SIP疫苗的真相。虽然他表面依然沉着,但我明白他的恐惧甚至比唯更甚。

这天晚上他和我一起在小镇的街道里散步。我们找到了一家彻夜开张的小酒馆,老板和渡边很熟,就坐下和我们一起聊天。那晚渡边第一次喝多了,他举着酒杯,直勾勾的盯着我,眼中满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惶和犹疑。

“只剩我们了。”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老板起身到后厨,为渡边弄解酒汤去了。在他离开的当,渡边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我问你,八年,足够我们改变世界么?”

“一年就够了。”我拍着他的肩膀,轻声说。

“你不懂我的意思。”渡边摇着头,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干,“你不懂。”

是的,我懂他的意思。而且我也是认真的,一年,就足够改变世界了。甚至改变世界只用掉了这一年里的几个瞬间。比如1月的“月陨之夜”,5月的“虎鲸复仇”,还有8月,渡边叶月的出生。

如果像沈菱叶所说,这个宇宙真的是某个高维SIP携带者的冥想,那么想必他在多数时候都在休息吧。

AT222年,公元2240年过去了,带走了我曾经的世界。

新年到来的时候,人们甚至已经习惯了这有些慵懒的诡异和平。密苏里号还在轨道上播放音乐,关于方舟共和国的信息越来越多,多到了安理会懒得封杀的程度。元旦零点的时候,密苏里号、武藏号同时在轨道上奏响了新年的钟声。随便一台短波收音机就能收到。更夸张的是,企业号竟然往太空发射了一枚反物质导弹当作礼花。500万吨当量的湮灭火光照亮了半个西伯利亚平原。午夜的天空在几十分钟内满眼是蓝天白云。

我和其他士兵一样,咒骂警报破坏了我们跨年的心情。同时也庆幸它没有朝我们头顶飞来。如果那样的话,我的假期就毁了。

我现在已经能挡住它了。

我的SIP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增强了。我已经知道自己脚下的这只巨兽会不断长大,只要它不发现自己正被头顶的渺小人类控制,我就还能让它在独木桥上前进。但如果有一天,它的眼睛突然翻到了头顶,我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我甚至不能期待兰利的主机告诉我SIP开始泄漏了,因为AR测试对我根本无效。或许我可以通过三天不参加AR测试的方式,引发体内的纳米毒剂来自杀。不过很快这种可能也被排除了,渡边告诉我,我体内的纳米机器人已经失去活性了。

我的SIP杀死了它们。

我重新注射了一次SIP稳定疫苗,不过这次纳米机器人一进入我体内就变成了葡萄糖。文森特判定SIP疫苗已经对我无效了,因为我知道了真相,所以潜意识会不受控制的动用SIP排除这一威胁。

我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好消息。不过渡边却不这么认为。一月初,他拿到了女儿叶月的详细细胞分析报告。他兴冲冲的拿给我看,脸上堆满了笑容。除了在和唯的婚礼上,还有叶月出生的时候,我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我疑惑的拿过那份报告,发现上面写着熟悉的结论:

“细胞分裂异常,染色体端粒可能有自我修复能力。”

“和我一样?”我仔细读着这份报告,惊讶不已。我是第一次见到和我性质近似的SIP携带者。这意味着叶月和我一样,可能让AR测试和SIP疫苗全都无效。

也意味着她和我一样,不得不驾驭着一头随时会吞噬一切的巨兽。和这头怪物相比,其他人的灵泊综合症或者LUNA现象,简直温顺的像绵羊一样。

我没有告诉渡边这一点,只是提醒他,AR测试不一定在一开始就会被SIP无效化,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纳米机器人依然是致命的威胁。当然,其实对于这两件事,他知道的远比我清楚。

方舟军依然没有走出他们的基地,但他们有时会在基地里用飞鱼和雪怪摆出一些问候的文字,故意让无人机拍到。每到清晨,方舟军的基地就会响起“Fly me to the moon”的歌声,而且几乎每天都是不同的版本。监听的士兵甚至开始用第二天是哪个版本来打赌。

但很快,这场幼稚的马戏就结束了。

一月的下旬,安理会终于得出了结论:

战争还将继续,我们不但要把盖亚人从地球上赶走,还要建造飞船进攻月球,把方舟共和国的气泡都市彻底从月面上抹掉,直到没有一个逃亡者的后代留下为止。安理会在公告的最后写道:

“这是人类第一次打响对异种入侵的反击战,地球军必将消灭一切隐患。让所有人类在深夜安眠时不被惊醒,在仰望夜空时不必恐惧。我们会留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世界,一片无暇的月光。”

文森特告诉我们,安理会在这几个月里,其实一直在确定一件事:盖亚人是不是能看到通古斯环。

在和方舟军的战斗中,地球军唯一的优势就是SIP士兵,而现在学界的普遍观点是,是通古斯环带来了SIP能力。如果盖亚人也能看到通古斯环,那么不久之后,他们中可能也有人会觉醒SIP能力。这样,地球军在科技水平严重落后的情况下,赢得战争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安理会为了弄清这一点费尽了心机。总参谋长布鲁温将军甚至秘密飞到了企业号,和方舟军归航先遣舰队的总指挥举行了一场秘密会谈,他们在基地散步的时候,布鲁温将军指着天空说:“你看,今天这圈子转起来了。”

据说对方的指挥官敷衍着附和了几句。不过事实上,通古斯环并没有转,也根本不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

公告宣布后,密苏里号上播放的音乐停止了。她向通信卫星传送了一封回复,对安理会的决定表示遗憾,并且说:

“既然贵方不打算和人类和平的共享地球,方舟共和国也只有为夺回母星而战。我们不能允许,寄生在通古斯幸存者身上的恶毒文明继续霸占地球。披着人类外衣,操纵着恶魔能力的生物必将被消灭。地球永远是属于人类的家园。”

于是,对峙双方的阵营里响起了完全相同的口号:

“人类文明不朽!地球属于人类!”

恐怕这也是战争史上最为诡异的一个瞬间了。

不久后,华盛顿发来了命令,把我的军衔提升为上校。安理会要求我参照原红月小队的配置和作战方式,组建新的小队。我没有去找纪灵月的老部下们,他们多数都不是SIP携带者,而且已经退役,靠写回忆录和四处演讲过上了不错的生活。我的新小队有一半SIP携带者,另外一半是技术人员和特种作战部队,规模是红月小队的三倍。我特意挑选了一些家世显赫的子弟,希望能让这个小队更加安全一些。

小队的成立仪式在AT223年1月30日夜23点30分举行,正好是“月陨之夜”一周年的时刻。我在天空中制造了一个血红色的微超新星,用它照亮了会场。微超新星无情的光芒在士兵们的眼中点燃了狂热,无声的疯狂燃烧着整个会场。文森特上将宣布,新小队的名字为“血月”。

后来我才知道,队里那些出身豪门,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第二天的凌晨偷偷溜出营房,趁着夜色举行了第二次仪式,成立了“血月党”。多年后,它成了一个令人闻之变色的名字,死亡和恐怖的代名词。这让我万分庆幸没有沿用“红月”的称呼。

血月小队成立的第二天,随着太阳升起,两发反物质导弹分别飞向了宁远和福尔图娜。蛰伏了半年的战火终于被再度点燃。而它真正熄灭的日子,却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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